那细微的颤栗,并非源于心绪,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预兆,仿佛一根无形的冰针,顺着他的指尖,直刺入骨髓。
他放下茶杯,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卧房走去,连石上的牌位都忘了收拾。
卧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灯光。
还未走近,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便传了出来,那声音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谢云亭的心猛地一沉,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只见苏晚晴半伏在床沿,一手死死抓着床柱,另一只手捂着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透过她指缝的,不是苍白,而是一抹刺眼的殷红。
“晚晴!”谢云亭目眦欲裂,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
苏晚晴缓缓抬起头,脸色白得像纸,嘴角的血迹在灯下显得格外狰狞。
她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换来更剧烈的咳嗽,一块绣着兰草的手帕瞬间被染得血红。
她眼前一黑,整个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晚晴!!”
那一刻,什么茶圣,什么百匠燎原,什么万家灯火,都在他脑海中轰然炸碎。
他只是一个眼睁睁看着妻子在怀中失去意识的凡人。
“备车!去城里最好的西药房!”谢云亭抱着浑身滚烫的苏晚晴冲出房门,声音嘶哑而狂乱。
夜色冰冷,车轮碾过黟县的石板路,颠簸得如同这个摇摇欲坠的世道。
半个时辰后,车子在“康民大药房”门前戛然而止。
谢云亭抱着苏晚晴冲了进去,几乎是撞开了那扇玻璃门。
“医生!救人!青霉素!最好的!”他冲着柜台后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药剂师嘶吼,同时从怀里掏出一叠崭新的金圆券,厚厚地拍在柜台上。
那是云记刚从上海分号结算回来的货款,每一张都散发着油墨的香气。
药剂师慢条斯理地推了推眼镜,看了一眼昏迷的苏晚晴,又瞥了一眼那叠钱,眼神里没有半点波澜,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麻木。
“先生,盘尼西林(青霉素)是有的。”他慢悠悠地说,“不过,价格嘛,随时在变。”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那叠金圆券:“昨儿一剂,值府上五饼‘云记’的特级祁红。今儿一早,就涨到了八担上好的鲜叶。至于现在……”
药剂师顿了顿,拿起那叠钱,用两根手指嫌弃地捻了捻,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堆废纸。
“您这钱,连这半盒阿司匹林都买不到了。”
谢云亭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他呆立在柜台前,怀里是气息渐弱的妻子,眼前是比刀子还锋利的现实。
他顺着药剂师的目光看向窗外,昏暗的路灯下,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为了一袋从粮车上掉落的、已经发霉的米,打得头破血流。
一个孩子摔倒在地,怀里紧紧护着一把米糠,哭声凄厉。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这世道,已经不是钱说了算了。
富人穷得只剩下不断贬值的纸,而穷人,连用命去换一口粮的资格都没有。
他所谓的商业帝国,在这场席卷一切的经济崩塌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茶……用茶换!”谢云亭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有茶!云记的茶!”
药剂师这才抬了抬眼皮,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谢掌柜,现在能当硬通货的,可不止你云记的茶了。不过,看在尊夫人的份上,十饼‘众生红’,换一剂。”
谢云亭的心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十饼,那是十个匠人用血汗和心意焙出的希望。
而在这里,仅仅是换取一线生机。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苏晚晴轻轻交给跟来的伙计,转身冲入夜色,声音在风中飘散:“等着!我亲自去取!”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云记总栈的大门还紧闭着,门口却已蹲着不少面黄肌瘦的百姓。
他们不是来买茶的,只是麻木地守着,或许是想在这里闻一点食物的香气。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
谢云亭亲自走了出来。
他一夜未睡,眼眶深陷,布满血丝,但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一块早已备好的木牌,亲手挂在门楣最显眼的地方。
围观的百姓纷纷伸长了脖子。
识字的人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惊疑和不解:
“今日不收钞票。换米三升、或布一尺、或药一丸,兑‘薪火茶’一饼。”
人群像炸开的油锅,瞬间沸腾!
小春子从门内急匆匆地跑出来,一把拉住谢云亭的衣袖,声音都变了调:“掌柜的!你疯了!昨晚为了给太太换药,仓库里最好的‘众生红’已经去了三十饼!剩下的库存,连上海的订单都补不齐,哪经得起这么换?三天!最多三天,咱们的仓库就要空了!”
谢云亭没有回头,目光越过眼前攒动的人头,望向远处街角,一辆运粮的板车翻倒在地,抢粮的哭喊声和叫骂声混成一片,刺痛着他的耳膜。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若等价而沽,论斤计较,”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那我们和汉口那家趁火打劫的利济社,又有什么分别?”
他转过头,看着满脸焦急的小春子,一字一句道:“这火,是大家点起来的。宁可烧尽成灰,不能让它冷了人心。”
话音刚落,一个瘦得像根芦柴棒的小童工,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他叫阿粟,是附近米店的伙计。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打了补丁的布袋,里面装着小半袋糙米。
他怯生生地走到谢云亭面前,仰起蜡黄的小脸,嘴唇干裂:“掌柜的……米店老板让我送十斤米去沈二爷家……可是,我……我饿得走不动了。”
他的声音发着抖,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问:“我这半袋米,能不能……能不能就换您一碗热茶喝?”
谢云亭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
他没有说话,亲自转身回屋,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众生红”,小心地端出来,递到阿粟手里。
“喝吧,喝完就不冷了。”
阿粟哆哆嗦嗦地接过,滚烫的茶汤暖透了掌心,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一股热流从喉咙涌入胃里,整个人像是活了过来。
他把碗还给谢云亭,转身就要走。
“等等。”谢云亭叫住他,亲自从货架上取了两饼用油纸包好的“薪火茶”,不由分说地塞进他空瘪的口袋里。
“这个也拿着。”他拍了拍阿粟的肩膀,压低声音,“回去就说,路上被野狗抢了。”
阿粟愣住了,他摸着口袋里沉甸甸的茶饼,又看了看谢云亭,突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磕了个响头。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他身前的米袋上,洇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这个消息,比任何报纸广告都传得更快。
正午时分,云记茶舍前已经排起了一条望不到头的长龙。
队伍里的人,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满脸皱纹的老农扛来了家里祖传的铜水壶;神情憔悴的织妇抱着一卷还没完工的土布;一个断了腿的伤兵拄着拐,颤巍巍地递上半瓶珍贵的碘酒……
竹娘带着几个女工,红着眼眶在门口清点物资,登记入库。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匹粗布换三饼,一担米换二十饼……掌柜的,咱们这哪是做生意,咱们这是在赎罪啊……”
墨砚生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打开随身携带的册子,在《归心录》新的一页上,用颤抖的笔写下一行字:“金圆券崩,民不聊生。世人谓钱能通神,今日方见,一饼真茶,可活人命。”
人群之后,谢云亭面沉如水,悄然开启了“鉴定系统”。
他没有去看自家飞速消耗的库存,而是将目标锁定在了市面上流通的、来自汉口利济社的“恒丰仓”祁红上。
他连续扫描了三十批样本。
瞬间,系统界面上生成了一张复杂的蛛网图。
几乎所有样本的香气图谱中,代表焦糖香的主峰值,都与一个异常的樟脑峰值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系统分析:八成样本的源头,都指向利济社名下的恒丰仓。
更惊人的是,系统进一步勘破了成分。
某些批次的茶饼里,竟掺入了大量炒焦的豆粉和已经发霉的红茶残渣,重新压模而成!
其成本,不足云记正品的两成。
谢云亭看着那份报告,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你们卖的不是茶,”他低声自语,“是穷途末路者的绝望。”
黄昏时分,云记宣布闭市。
小春子拿着账本,脸色煞白地来报账:“掌柜的,今日……共换出茶饼四百七十块,收回米十七担、布九匹、药材六种……库存,告急了!”
谢云亭却仿佛没听见,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系统界面上一行刚刚跳出的新增提示: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伪劣茶叶流通。
多源香型数据库已紧急整合,伪茶气味模型已建立,匹配度98%。】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行大字。
“明日起,云记加开烘焙坊,免费代工——凡携茶来者,不论新陈,皆可代为翻焙提香,分文不取!”
他写完,将毛笔重重掷于笔洗。
窗外,月色惨白如霜,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打夯号子声。
那是利济社的方向,他们正在连夜扩建新的货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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