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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镜像之尸

作者:黎栖竹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城北,“蓝调”酒吧后巷,仿佛是这个光鲜城市一道未曾愈合的丑陋伤疤。即使倾盆暴雨奋力冲刷,也无法彻底洗去这里日积月累的、由酒精、呕吐物、腐烂垃圾和廉价香水混合而成的颓靡气息。警戒线在风雨中飘摇,蓝红警灯旋转着,将湿漉漉的墙壁、肮脏的垃圾桶和地面上蜿蜒的污水映照得光怪陆离,如同一个失控的梦境。


    林夏的黑色SUV停在巷口,她推开车门,冰冷的雨点立刻扑面而来。助手小陈赶紧撑开伞,但斜扫的雨丝还是瞬间打湿了她的肩头和裤脚。现场勘查的同事们都穿着亮黄色的雨衣,在临时搭起的防水布棚下忙碌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困惑。


    “林主任。”赵峰快步迎了上来,雨衣兜帽下的脸色比在法医中心时更加凝重,眼袋深重。他递过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一部屏幕碎裂、明显进水的智能手机,“初步判断是死者的,已经无法开机,送回去做数据恢复。但我们在手机壳内侧,发现了这个。”


    林夏接过证物袋,借着勘查灯刺眼的白光,她看到手机壳内侧,用黑色油性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娟秀,却带着一种仓促和慌乱,仿佛是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写就:


    “他知道我不是我。”


    一股寒意,比雨水更冷,瞬间顺着林夏的脊椎蔓延开。这句话,与解剖台上那枚“苏棠的回声”芯片,与这诡异的身份互换,形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应。这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物证,这是一个逝去灵魂在最后时刻留下的、充满恐惧的谜语。


    她沉默地将证物袋递还给旁边的取证人员,示意严格保管,然后走向那个被白色塑料布和支架临时搭起的简易棚。第二具女尸就躺在棚下的担架上,同样被那种透明的工业用塑料薄膜包裹着,像一件被精心包装却又被随意丢弃的货物。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并且尸体因包裹而略显变形,林夏凭借专业眼光,也能看出这具尸体的体型与解剖室里的那一具有着明显差异,这具骨架更纤细,肩宽更窄,身高似乎也略矮一些。


    现场负责初步检验的法医助手看到林夏,立刻上前汇报,声音在雨声敲打棚布的背景下显得有些模糊:“林主任,尸体被发现时姿态与前三起‘雨夜屠夫’案件类似,都是蜷缩侧卧。但包裹的塑料薄膜品牌不同,是‘鑫源’牌,而非之前案件中使用的‘固达’牌。打结方式也有细微差别,是简单的死结,不像之前那种复杂的、带有仪式感的绳结。死亡时间根据肝温和尸僵程度综合判断,比解剖室的那具大约早12小时。”


    林夏戴上新的乳胶手套和N95口罩,浓烈的尸臭混合着垃圾堆的酸腐气味依旧顽固地钻入鼻腔。她蹲下身,目光如手术刀般锐利,开始仔细检查。


    她首先聚焦于尸体的双手。指尖皮肤因为长时间浸泡在雨水和自身渗出的□□中,已经出现明显的皱缩和白化,像浸泡过久的浮尸,但指纹特征:斗形纹、箕形纹的走向、核心点与三角区的分布经过技术队现场便携式扫描仪的初步比对,确凿无误地与数据库中的李雯完全一致。


    然而,当她将目光移到尸体面部时,强烈的违和感几乎让她窒息。这绝对是一张陌生的脸!与李雯身份证照片上那张略显圆润、带着点婴儿肥的面孔截然不同。这张脸更显削瘦,颧骨微凸,鼻梁更挺直,甚至下颌骨的线条都更加分明。更让她心惊的是,在强光勘查灯的光线下,她注意到尸体左侧脚踝内侧,有一处模糊的、颜色与周围皮肤略有差异的旧疤痕,形状不规则,像是烫伤或者某种皮肤疾病愈合后留下的痕迹。而根据她刚刚快速浏览的李雯医疗记录,李雯身上并无此类疤痕记载。


    “采集她全身的皮肤碎屑,特别是手掌、指尖区域,注意微观痕迹。指甲缝里的残留物也要全部提取。”林夏冷静地吩咐,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另外,仔细检查她的耳道,左右都要,不能有任何遗漏。”


    她亲自拿起精细的镊子和照明内窥镜,小心翼翼地探入尸体的右耳道。耳道壁有些轻微的擦伤,但没有发现异物。当她检查左耳时,镊子尖端再次碰触到了一个微小的、坚硬的异物感。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重复着在解剖室里那般极其轻柔的操作,几分钟后,一枚同样沾着分泌物、闪着不详金属光泽的微型芯片,被放在了 sterile 的证物盘上。


    当这枚芯片在放大镜下清晰地显示出背面那行花体英文时,所有在场看到的人,包括经验丰富的赵峰,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棚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


    L.X.''s Shadow


    林夏的影子


    赵峰猛地看向林夏,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林夏本人产生的疑虑。林夏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冷却,握着镊子的右手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的名字。或者说,她名字的缩写。以这种诡异而充满恶意的方式,出现在另一具与李雯指纹匹配的陌生尸体上。


    这不再是旁观者的分析,这已经是直指她个人的、**裸的宣告与威胁。


    “立刻封锁消息!”林夏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和一丝沙哑,“关于这枚芯片的内容,以及两具尸体指纹异常、身份矛盾的所有情况,在场所有人,严禁以任何形式外泄!违者严肃处理!”


    她站起身,雨水顺着棚布的边缘不断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冰冷的水花。两具女尸,张萌的身体带着李雯的指纹和指向苏棠的芯片;李雯?的身体带着张萌?的指纹和指向自己的芯片。这是一个疯狂的、错乱的、违背生物学常识的谜题,一个用尸体和科技共同书写的、充满象征意义的死亡密码。


    “赵队,”林夏转向赵峰,眼神锐利如刀,试图斩断那些围绕她的疑虑,“我需要李雯的所有资料,尤其是最近一年的行踪、社交关系、经济状况、医疗记录,特别是任何与整形外科、皮肤科,甚至是神经科相关的记录,无论多细微都要。还有,重点排查她,以及这个新确认身份的张萌,是否与作家苏棠,或者……与我,存在任何可能的、哪怕是最间接的交集。”


    赵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早已超出了普通的连环杀人案,他重重地点头,立刻走到一边,压低声音开始密集地拨打电话安排任务。


    回到法医中心时,已是凌晨三点。窗外的雨势稍歇,但城市的夜空依旧被浓重的阴云笼罩,透不出一丝星光。林夏没有休息,甚至没有换下潮湿的外套,直接走进了第二解剖室。她需要立刻对第二具尸体张萌的身体,李雯的指纹进行更深入的初步检验,寻找任何可能解释这诡异互换的线索。


    当她再次触碰到那具冰冷的、拥有“李雯”指纹的陌生尸体时,预想中的联觉症触发并没有到来。没有记忆碎片,没有感官回响,只有一片死寂。是因为尸体死亡时间较长,感官印记已经彻底消散?还是因为,这具尸体在死亡时,并未经历如第一具那样强烈的、与芯片植入相关的、充满恐惧和“仪式感”的触觉体验?


    这种“缺失”本身,或许也承载着某种信息。


    苏棠的公寓里,最后一曲爵士乐早已在空气中消散殆尽。她站在那面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前,屏幕上正分割显示着数个监控画面:其中一个,远远对着法医中心那灯火通明的大门;另一个,则是“蓝调”酒吧后巷附近某个街角的公共摄像头实时画面,她通过一些特殊手段获得了权限;还有几个小窗口,滚动着加密的网络信息流。


    她看到了林夏的车辆在深夜驶回法医中心,看到了现场警灯那令人不安的闪烁。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调出了一个加密等级极高的文档,标题是《“茧房”项目观察报告  阶段一》。


    文档里记录着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彩的文字:


    实验体 A-7:原身份:李雯:植入芯片‘S.T.''s Echo’,指纹移植至实验体 B-3 完成。于 72 小时前激活,已按计划清理。生理数据回收率 92%。


    实验体 B-3:原身份:张萌:植入芯片‘L.X.''s Shadow’,指纹移植至实验体 A-7 完成。于 84 小时前激活,清理过程中出现轻微抵抗行为,记录:抓伤清理者左臂,已处置。生理数据回收率 87%。


    观察目标 L.X. 已接触初始刺激物,芯片 ‘S.T.''s Echo’,反应符合预期,进入初步警觉与困惑状态。已接触二次刺激物,芯片 ‘L.X.''s Shadow’,情绪出现显著波动,危机感提升。


    观察目标 S.T. 已释放“记忆诱捕剂”初级配方,环境浓度已达阈值,等待神经反馈信号。


    清理者已就位,开始监控所有可能的信息泄露节点:警方通讯、法医内部网络、媒体渠道。备用方案准备启动。


    她的目光在“林夏的影子”那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复杂难明,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又或许是愧疚,或许是决绝,一闪而逝。这枚芯片,是她根据“茧房”的规则,又刻意加入个人意志的安排。一个更加直接的信号,一把将林夏更深地、更无可挽回地拖入漩涡的钥匙。


    她知道林夏现在一定充满了困惑、警觉,以及被她那强大理性压抑着的、源自未知的恐惧。这正是她计划中必要的一环。只有彻底打破那层由理性、秩序和遗忘构筑的坚硬外壳,被掩埋的真相才有可能如同深海的潜水员一般,艰难地浮出水面。


    她拿起那个特殊的磨砂玻璃瓶,再次对着自己的手腕内侧轻轻按压。细密的水雾带着那股奇特的香气:清冷的雪松、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最后沉淀为陈旧纸张与温暖**慢慢弥漫开来,这一次,她自己的脑海中,也闪过一些极其破碎、模糊的画面:一个阴暗的、有着高高天花板的房间,墙壁是斑驳的绿色……冰冷的、没有床单的铁床栏杆……还有一个小女孩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她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深吸一口气,强行将这些扰人的记忆碎片压下,锁回心底最深的角落。


    现在,还不是沉湎于过去的时候。感性和回忆是奢侈品,她需要的是绝对的清醒和执行力。


    她需要给这场已经开始上演的“演出”,再添一把火,让火焰烧得更旺,直到照亮所有阴暗的角落。


    法医中心,林夏的办公室。


    灯光苍白。她面前摆着两台电脑,一台显示着两具尸体的初步解剖报告、证据照片和矛盾点对比图;另一台则显示着技术队刚刚发来的、关于那两部手机和芯片的初步分析报告。


    李雯,解剖室那具尸体的手机数据恢复了一部分,大部分社交软件记录都被刻意删除,清理手段相当专业。但在一个不起眼的云端备份通讯录里,发现了一个没有存储姓名、但近期有多次通话记录的号码。经查,这个号码是未经实名登记的所谓“黑卡”。


    张萌,后巷那具尸体,目前身份已通过其他途径初步确认,其手机数据恢复程度更低,似乎遭受过更彻底的破坏。但技术队高手在其浏览器的历史记录缓存碎片中,运用数据还原技术,拼凑出她近期多次搜索过以下关键词:


    · “整容后身份变更流程”


    · “指纹移植可能吗?最新技术”


    · “如何彻底成为另一个人,不留痕迹”


    · “苏棠暗涌之茧”,暗涌之茧”这个词让林夏目光骤然一凝。


    · “林夏法医联觉症”,看到这一条时,林夏的呼吸几乎停止,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联觉症!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所有的心理防御和职业伪装!张萌,一个陌生的、与李雯身份互换的女人,在死前搜索过她的名字,和她最深藏、最不愿为人知、视为最大秘密和潜在隐患的联觉症!


    这怎么可能?!知道她这个秘密的人,除了她自己,理论上不存在第二个活人。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她已故的、身为老法医的父亲。除非……这与她幼年那段被诊断为“创伤性失忆”并伴随“幻觉”的经历有关?那段她坚称“看见”了母亲失踪的某些细节,却被所有大人、包括父亲认为是“受刺激后产生的谎言”的记忆?难道那时的“幻觉”,就是联觉症的初次显现?而有人知道这一点?


    就在这时,技术队的电话打了进来,打破了办公室内死寂般的凝重。


    “林主任,关于那两枚芯片的数据分析有初步结果了。”技术人员的语气带着惊奇和困惑,“它们内部结构极其精密,不是普通的存储芯片,更像是一种……生物信息传感器和微型信号发射器的复合体。里面存储的数据量很小,而且被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算法高度加密。我们目前只能解析出一些不断重复的、看似无意义的二进制代码串,以及……一个非常微弱的、间歇性发射的定位信号。信号的接收范围,根据三角定位分析,似乎局限在城区的几个特定区域,信号源可能在移动。”


    “能定位到具体地址或者移动轨迹吗?”林夏追问,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暂时不能,信号太弱,而且有强烈的背景噪音干扰,像是故意设计的。但是,”技术人员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我们捕捉到信号发射时,伴随有极低频的声波频率,经过软件模拟和音频增强,听起来……非常像是某种昆虫快速振翅的声音。”


    昆虫振翅……蝴蝶?林夏立刻想起了苏棠笔名“回声”所自带的意象,以及那枚芯片上“S.T.''s Echo”的命名,还有这“蝴蝶振翅”般的信号。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的隐喻?


    “继续分析,集中全力尝试破解加密数据。同时,与通讯部门协调,重点监控信号出现的区域,尝试建立信号模型,预测其可能出现的位置。”林夏挂断电话,感觉谜团的漩涡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大、加深,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白板前,用笔将所有的线索和疑问罗列出来:


    1. 两具女尸,物理身份与生物身份指纹,出现诡谲互换。


    2. 尸体耳道内发现精密芯片,分别指向苏棠和她自己。


    3. 张萌死前搜索过她的名字和“联觉症”。


    4. 芯片非存储用途,能发射微弱的、带有“振翅声”的定位信号。


    5. 苏棠……她的新书《完美替身》,以及张萌搜索记录中出现的“苏棠暗涌之茧”。


    6. 李雯手机上的留言:“他知道我不是我”。


    7. 那个神秘的、与李雯频繁通话的黑卡号码。


    所有的线索,无论怎样盘绕,最终似乎都隐隐指向那个名字——苏棠。这个看似置身事外,只存在于书页和网络之中的畅销书作家。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内部电话,接通了赵峰的专线,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冷静之下压抑着怎样的波澜:“赵队,帮我安排一下,以案件心理侧写和社会关系咨询的名义。我想尽快见一个人。”


    “谁?”


    “悬疑小说作家,苏棠。”


    她需要直接去见见这个女人。这个可能掌握着打开所有谜题的关键钥匙,或者,她本身就是那个最核心、最危险的谜题本身。


    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无形的巨兽吞噬。细密的雨丝又开始飘洒下来,无声地敲打着玻璃,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窥探的眼睛,隐匿在这片冰冷的雨幕之后。


    林夏放下电话,目光落在白板上那两个并排写下的名字:“林夏”、“苏棠”。她们之间,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生者与死者,真相与谎言。


    她拿起笔,在验尸报告的空白处,无意识地、反复地画下了一个茧的形状,厚重而封闭。然后,又在这个茧的旁边,用力地画下了一个破碎的、扭曲的、仿佛正在挣扎的蝴蝶翅膀。


    破茧,或许并非为了拥抱光明的飞翔,而是为了揭示茧内那黑暗的、残酷的、被精心掩埋的真相。


    而她,正站在真相那粘稠而危险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涌,即将踏出无法回头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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