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承平十四年的事她也还记得一些。
这一年的初夏,西京与京畿地区先是害了涝灾,涝灾完了又起疫病——靳淮生的母亲和妹妹就是在这场疫病里去世的。
前世樊持玉的身边没有人在这场疫病里遭殃,但也听说染病的人会从双脚开始长出红色的疱疹,然后一直蔓延到上身。
染病者之间也分症状轻重,轻者只是长疱疹,传染性不强。重症者的皮肤会在疱疹的周围生出许多银色的皮屑,这皮屑活像是鱼身上的鳞片,一旦长了这皮屑,就意味着病症极容易传染给身边人。
当年听说这疱疹只是微微痒,染上了也不算太难受。起初人们以为只是皮藓一类要不了人性命的小病,谁料一月过后,最先染病的一部分人开始浑身不适,日日咳血,咳了几日后,人便死了。
说来也奇怪,这疱疹不会长在前胸后背,也不会长在脸上。若是蔓延到了人的头部,也只会长在脖颈两侧与耳朵前后,面中口鼻眼睛周围宾不会长。
前世樊持玉因为这场疫病两月没有出府,当时日日听着身边仆妇小厮闲聊,讲这外面疫病害得有多严重,因而对着疫病的境况也算十分熟悉。
那时西京初夏的天气不算炎热,人们的衣裳还不太单薄,大多人的衣袖还遮着肩膀手腕。
再加上如今时兴的妆发很容易挡住耳朵前后的皮肤,染病者混迹在人群之中也不易被发觉。
樊持玉也不知道这场疫病死了多少人,只记得过了一两月京中医者发现,用药控制住疱疹使其不再蔓延至头部,便可保住染病者的性命。
所需的方子也并不复杂,就与平常治湿疹的方子所差无几,不过是加重了剂量。
另外,一位姓吴的御医提出,疫病是通过病人呼出的“戾气”传播的,只要将帷帽的白纱用药汤煮过,而后再佩戴,便可防止因为呼入戾气而被传染。
但当时病患极多,朝廷为了控制住疫病使其不在中原地区肆虐,在京畿四城各城门处严设关卡,平常百姓根本无法进出,商贾运货就算得以放行也是行路效率奇低。
此举确实将疫病控制在了京畿地区,但也使得后来京畿四城和西京各处都缺草药,不仅如此,白纱的价格也翻了不知多少倍。
等到朝廷从别地收完草药和白纱运回京畿,很多平民百姓都经不治身亡了。
樊持玉在马车上回想着,前世这一年京中的乱象在她的脑中越来越清晰。
拉开车窗的帘子往外探了探,樊持玉看见了飘着无数花灯的永平渠。
看着河边皆是民宅与商铺,想到再过几个月,这周遭的屋舍铺子都会受涝灾影响,不知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伤怀之情不自觉地笼在心头。
洪涝是天灾,凭她如此微薄之力,如何才能帮这些百姓免遭苦难呢。
她现在荷包空空,一没权二没钱,要想做什么都费劲。
这满街都是铺子和摊贩,他们能靠行商做生意挣钱,那么她樊持玉是不是也可以靠行商做贾来挣出点银钱呢。
她好歹能靠着死过一回能够未卜先知,知道接下来这半年京中会发生什么。
既然如今对洪涝的了解不多,也不懂有何对策,那不妨就从疫病下手。
如今樊持玉能想到的货品只有覆面用的纱布和治病的药材,这两样里更容易上手的是纱布,只需要去布坊订货,在五月前将大批纱布运回京,等到来日疫病起时,就宣传以纱布覆面的防疫之效,这样既可以减缓疫病的传播,也可以通过售卖纱布从中获利。
不过樊持玉也不懂为何非得是纱布,若是只需要覆面防止吸入"戾气",寻常的麻布就不可以了吗?
布坊订货需要交付定金,她如今手上几乎没有现钱,旧的首饰兴许可以换点银子,但总的看起来也不算多。
说到底做生意也是为了侯府的日子好过一点,何不去问问爹娘的意见。
樊持玉先去了清心堂。
她头上只带了一只素簪,身上穿的衣裳也是几年前的旧样式,颇有些哭穷的意味。
记得前世她这爹是个嘴硬心软的,每每樊持玉受委屈,樊郅总是嘴上说着都是小事不必介怀,背后暗自心疼。
心疼的方式也在樊郅个人的能力范围之内——小时候樊持玉羡慕隔壁大人家的娘子日日新衣不重样,樊郅就悄悄给樊持玉多拨一些月例银子,虽说也不多,但也是从他自己的用度里划出来的。后来要圣旨要她和亲,樊郅日日进宫卖老脸求圣上,虽说最后还是这无能为力的局面。
樊持玉一身素色的来到了他爹的清心堂,发现无一人在堂内。
后又去了书房,找到了正在练字的樊郅。
低头一看,樊持玉发现樊郅用的纸也是毛毛躁躁、品质较差的便宜纸。
“爹,怎么用起毛太纸来了?”
樊持玉故作惊讶地问道。
她也知道侯府的账上钱不多,平时开销是能省则省的。这毛太纸虽说品相不佳,但写字用也算正常,外头家中不太富裕的书生写字也会用这种纸。
“我这字也不怎么值得太好的纸,纸嘛,能用就行了。”
樊持玉听着,好像也明白了她爹这么些年一直节俭但也不想想挣钱法子的原因——日子嘛,能过就行了。
如今,田庄铺子的收益,尚能维持侯府上下的运转,可若是来日疫病起了,两国开战了,抑或是谁身子不行了要买药材补品……一出点事,这侯府就会摇摇欲坠。
从前樊持玉不懂,现今重活一世,这其中的利害她也看清了。
前世是因为圣旨要她和亲,册封公主时赏了不少金银财宝,让她家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大约也可以算是她用和亲换了家人一世的安稳与富足。
可这样的富足到底是坐吃山空,与守着田庄铺子还有微薄食邑过日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爹,如今女儿还未出嫁,日日在家中闲着也是闲着,女儿想试着如靳公子那般,做点生意挣些钱。”
樊郅听闻此言,放下了手中的笔,双手拍在桌案上,说道:“你以为做生意是什么容易事,当年我年轻时卖那什么……搞得我们府里越来越穷,我真是赔怕了。”
“你不要看靳淮生他们出手阔绰,随便送个礼就是那么大一个瓶子。你是不知道人家的爹是何等机灵的人物,他们家三代行商,那是卖什么都能卖得好……”
“人家姓靳,那是干什么都能财进家门,咱们姓樊,干什么都麻烦!”
樊持玉没想到她爹是这样的态度,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伤心事。
“爹,您当年做生意是买什么呢?”
樊郅好像更加激动了,直接站了起来,掰着手指说道:“茶叶、玉石、蜡烛……我是什么赚钱卖什么,结果什么都赔!”
“……”
樊持玉无言,静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您卖这些货品,那您可了解这些货品的市场如何?我听说当年您从滇南运普洱到京中来卖,赔了一大笔,你可知滇南人爱喝生茶,京中士人爱喝熟茶,你拿滇南的生茶到西京来卖,能赚钱才怪。”
樊郅闻言思索了片刻,简单说道:“粟丫头,你说的好像也在理。”
又突然反应过来:“大了长本事了是吧,还教训起你爹我来了!”
樊持玉知道她爹也不是真的生气,继续说道:“如今我观京中妇人出门皆爱戴帷帽,一顶帷帽要悬不少的纱布,而京中布行所售纱布并不多,这帷帽也是供不应求。我想着我胃肠不可试试做这纱布的生意呢?”
“蠢货!帷帽卖得好你去卖帷帽啊,你听说过哪户人家要买帷帽不是上街买整顶的是自己买纱布自己缝的。”
樊持玉当然知道没人会去买纱布做帷帽,她说帷帽也只是想找一个托词,毕竟,她总不能和她爹说“我记得上辈子今年京中纱布价翻了好几倍”吧。
她还是耐下性子说道:“确实很少有人买纱布,但我想这铺面上卖的帷帽总得要用纱布才能做。”
“我问过卖帷帽的掌柜了。他们的纱布大多是淮州一代制好的成品,都是商贾运上京来卖的,因此一顶帷帽的价格里,有三成是途中的运费。”
“一顶帷帽五至七文钱,这价钱如今都能买一斗糙米了,因此戴帷帽的多是家境尚可的女子……若是我们能在京中售纱布,定会有不少人收购来自己做帷帽。”
她当然知道其中思路的漏洞:要想卖纱布赚钱,那么纱布肯定不能贱卖,那么买得起纱布的人自然也买得起成品的帷帽。
但她扯这帷帽,只是为了让她爹信服——订购纱布到京城来卖肯定可以挣到钱罢了,她并不是真的要做这帷帽的生意。
樊郅听了这么一番谋划,似乎是被说动了,但樊持玉也看出来了,他还有些许犹豫。
“当年祖父母做生意不也是靠着布行吗,咱们现今卖纱布,说不定还能得祖宗庇佑呢!”
樊持玉知道她爹敬祖宗,故意提醒了这么一句。
这下樊郅是真的被说动了,他大手一挥,又一拍桌子,说道:“好!爹支持你,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开口。”
有了樊郅这句话,樊持玉便心满意足的去了。
回房路上,樊持玉见了小白都觉得今日这狗毛发蓬松,可爱非常。
她回房就打开了装首饰的几个盒子。
其实她的首饰不算少——长公主赠与的,祖母传给她的,她生母陆夫人嫁妆里的,从前自己买的,足足有不少。
头上戴的钗和簪子两匣子,手串镯子臂钏一匣子,珠链一匣子。
看着头饰盒子里有不少她以前喜欢的的步摇,红的绿的,戴在头上走起路来泠泠作响。
只是她如今已不喜欢这种样式了,和那日街上的糖葫芦一样,好像这些是独属于青春年少的记忆。
尽管现在也不老。
樊持玉从这些首饰中挑了许多值钱舍得卖的,收拾了起来准备上街去质库典当。
前世在家时,她从未意识到家中的困境,也从未去过质库典当些什么。
她怕全部折银子或是铜钱太重,就让清越叫上了崔三,乘着马车前去,正好可以顺路去皮具铺子取订做好的刀鞘。
到底是真金白银、玉石珠宝,还有许多玳瑁珊瑚之类材质的,一盒子的首饰都质押在了质库。
“这位娘子,您这一盒子首饰我看过了,我能出八百两银子,抑或是八百贯钱。”
“我这不少是宫里出来的物件,珍珠玉石皆是上品,我要一千两。”樊持玉知道拿长公主一片心意来典当换钱,实为不妥,但看着匣子里有几件实在值钱又极少佩戴的珠钗,还是狠心拿出来了。
想来长公主也不会介怀罢。
“一千两?不行不行,给不了这么多,最多九百两。”掌柜摇头叹气又摆手,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平日里没少砍价。
樊持玉见掌柜这副模样,长舒一口气,说道:“九百五十两,不然我就去别家质库了,这西京城里质库这么多,总有人识货。”
掌柜拿起匣子里的首饰看了又看,樊持玉见他拿起了长公主赠与的珠钗,变顺势说道:“这珠钗就是当年恪陵长公主所赠,就是宫里的东西,掌柜您瞧着也不一般吧。”
这珠钗上的珍珠确实个个光华璀璨,一看就是好东西。
“罢了罢了,九百五十两。”
樊持玉本以为掌柜会直接拿出九百五十两现银来,正准备让清越叫崔三来取,谁料掌柜从柜台下面拿出了一张票子,又拿笔在票子上涂写了一番,说道:“娘子,本店如今没有那么多现银,这是九百五十贯的凭帖,上面有我听源质库的凭证,你拿着这张凭帖,去前头的靳氏柜坊就可以把这凭帖兑成现银。”
“质押期一年,月息五厘,若是到期不还款,您这些宝贝我就不再退还。”
樊持玉看着自己大半身家变成了这么薄薄一张票子,拿着票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她如今还不了解布匹的市价,就没有着急去柜坊换银子。
樊持玉将凭帖票子拿着,一双手反复摩挲着。
她上了马车,让崔三将车敢去李家皮具铺子。
“樊娘子,您来的真是巧,你订做的刀鞘是今个儿上午做好的,您看看,可还满意?”
李掌柜递来了那副黑色的皮鞘,只见皮鞘之上镌刻了祥云的纹样,与刺刀的刀柄相配。
“您放心,这个尺寸绝对是合适的,您今日带回去,一试便知。”
听罢,樊持玉拿了皮鞘正要走,又听见掌柜一声叫唤——“娘子您那把刀大概是别人赠与之物吧,何不在我这订个箭袋当作回礼?”
樊持玉心想这掌柜真是料事如神,能猜出刺刀是人赠的,也能猜见送礼的人常常射箭。
她并没有心思给靳淮生回礼。眼下手头宽裕不假,但此时仍有要紧事要做。
“多谢掌柜了,这回礼暂且用不上,只是我想向您打听打听,这附近可有布行?”
“沿这这条巷子,一路向着西边,走到昌盛酒楼处,向左拐去玲珑巷,你就能瞧见一家布行,城西就这么一家大的布行,城东还有两家。”
“这么说西京的大布行拢共就三家?”樊持玉从前对这些事无甚了解,今日听闻整个西京城拢共三家大布行,还是有些许吃惊。
“是呐,咱这一块不产丝,西京做布行生意的就少,连着我这皮料生意都不好做……”
今天周六更两章嘿嘿[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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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质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