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小巧，虽围坐了三人，却显得格外空旷。
唐振山瞧着他们二人，一个坐在最右，一个坐在最左，各据一端，只留他局促的居中对坐，一双眼也不知道该瞧向哪，只能在这逼仄的屋内四处游移。
目光游移到手边时，他可算找到了救命稻草，忙拱手笑道：“差些忘了，娘娘原是为挽珉传信而来，失礼失礼，还请娘娘稍候。”说罢，他火速将头埋进那堆纸里，急匆匆地提笔疾书，把二人晾到了一旁。
姚岁嵘懒洋洋地撑着头，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她还未来得及说她的计划，也不知道唐振山在书些什么。但话都说到这了，除了借坡下驴，似乎也没别的办法。
她面无表情淡淡道：“不妨事，您请。”
唐振山急头白脸地写了几行，无非是要唐挽珉顾看好府里、别着急添乱等连篇废话，直到把能写的车轱辘话都写了一通，还真情流露了一句，要唐挽珉别担心，他能解决，这才猛然惊觉，还没问姚岁嵘要他写什么。
他梗着脖子，先偷偷瞄了眼宋毓，见他并没留意自己，随后强作自然问道：“不知娘娘打算何时送出？唐某想留个近点日子的落款，教她知道这些日子里都还平安。”
姚岁嵘略作思索，道：“两日后宫中有宴，届时刚好转交给挽珉。”
“原以为娘娘不会去。”
他这话不知为何听上去心情甚好，姚岁嵘面上扯出一丝假笑，勉强应道：“既是为肃侯接风洗尘，本宫自然得到。”
应付他，姚岁嵘还是比较得心应手的，因为若旁边换成是姚陇，只会逼着她说一句“谁不去谁孙子”。
相较而言，宋毓虽然阴魂不散，却还保持着几分读书人间该有的斯文和体面。
那头终于停了笔，姚岁嵘只觉这片刻时光漫长得如隔数载，她接过折成方块的书信，妥帖地收入怀中，旋即起身，重新戴上兜帽，与唐振山拱手作别，很快便推门离去。
她刚走出没几步，一人从身后快步追了上来，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夜里不安全，送娘娘半程。”
姚岁嵘本想说，这里是皇宫，怎会不安全，却又心念忽转，兀地想到了什么，问道：“宫里已经落了锁，肃侯今夜怎么回府？”
宋毓莫名看了她一眼，道：“皇上同宫门提前知会过。”
她微微颔首。想来是李旭忙完了朝事，晚上才终于得空，紧接着又着手招揽这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如今正是李旭最忙的时候，宋毓偏在此时杀了个措手不及，估计李旭这会正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一个批折子，一个应付朝臣，再分出来一个给这位侯爷吹吹耳旁风。
想到李旭那狼狈样，姚岁嵘总算宽慰了些，连带着对身旁的功臣都有了点好脸色，“能让皇上在百忙之中召见，肃侯还真是了得。”
话音刚落，她突然意识到，这话不太对。
李旭是个心思极其缜密的人，深谙攻心之道，往日若要得他人信任，必然先声示弱，故作矜持，而后再互诉衷肠徐徐图之。
而他在面对宋毓时，实在有些操之过急了。
姚岁嵘渐渐沉下脸。李旭这般反常，只能有两种可能，一是玿王已然抢占先机——可若是这样，宋毓大可不必进宫，更不必为了给他面子，任他张罗什唠子宫宴。他既愿意来，便是向外头表明，他和李旭还是有值得说道的余地。
二是，他没想到宋毓会回京，所以才毫无章法，选择了乱拳打死老师傅。
姚岁嵘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先入为主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前世的宋毓，压根没有回过京，所以李旭无从得知，才是该有的答案。
这一世的改变，皆源于她自己做出的不同抉择，李旭，朝局，乃至长安，无不是以她为中心，环环相扣，息息相关，而她与宋毓的交集，却只有行宫那一次。
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宋毓在前世是暗中回京的，而今不知道是因何契机，选择了光明正大，开诚布公。
若真是如此，此人带来的威胁，远在她的可控范围之内，换而言之，他是她篡位路上最大的变数。
而他们几番相撞，定然已经引起了对方的警惕。
姚岁嵘的步伐愈加沉闷，心里盘算起自己如今的处境。
论自保，尚有暗卫相护，虽是一群只会杀人越货的莽夫，但建制完备，用之如左右手。
论后宫，有陈贞接应，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尽可狐假虎威。
至于前朝，除了尚待考究的唐挽珉，就只剩钟祉行能堪大用。可这位再怎么才智卓绝，封侯拜相也是两年后的事了，她得先保证能全头全尾熬到那个时候。
肃侯若是投奔李旭，至少她明面上还是和李旭沆瀣一气的，尚存韬光养晦的余地。若是投奔玿王，她就得先想想，怎么能暗示他自己已与李旭离心。
姚岁嵘越走越慢，已然落在宋毓的身后。
他很快停了下来，回过头等着她。
宋毓看着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过得不好。
自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这么告诉他，她过得并不好。
那日的天色不比她脸色阴沉，长安城近在咫尺，宋毓一边骑着马，一边听老侯爷念叨城里的事。
“这次要在你姚伯伯府上住到年末，他那脾气，啧啧……”老侯爷嫌弃地摇摇头，“他年轻时可是出了名的倔驴，不知道现在上了年纪会不会正常点，总之他说什么你听着就是。府上的公子，年纪比你略小一些，从小在营中长大，拳脚功夫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你要与之多较量学习。
“至于最小的姑娘，唉，你伯母当年难产，生下她后便撒手人寰，你伯父太过伤怀，自小便把她扔在后院，疏于教养。据说她性子有些孤僻，你与她说话时，语气一定要温和，态度一定要积极，闲时可带她去外面走动走动，但切记要保护好人家！”
至少在踏进禄山侯府之前，他都对老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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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深以为然。
姚崇亲自在府外相迎，先带着他们在各个院落间走转，熟稔府中格局。行到后院相近处，他们总算见到了大名鼎鼎的禄山侯府大公子。
这位公子孤寂地伫立在庭中树下，昂首凝望着高处的枝桠，时不时抬手在眉上遮阳，背影透露出一抹淡淡的忧郁。
只听他幽怨道：“姑奶奶，下午我就要去营中教考了，一去得好几天，你真不打算送送我吗？”
众人：“……”这语气哪是权贵公子，活脱脱像个怨夫。
姚崇干咳了两声，“姚陇，嵘嵘，来拜见你宋叔叔。”
庭中绿树葱茏，叶影簇簇轻摇，倏忽间一本厚卷自枝头坠下，姚陇手忙脚乱地接住，未等回神，一道青绿颀长的身影翩然飞落。那人从容地拍了拍衣上的浮尘，越过姚陇，大方地上前行礼：“见过宋叔叔。”
宋毓眉梢微挑，心想，这是性格孤僻？
随后便听老侯爷乐呵呵地笑道：“这就是嵘丫头吧，你个老家伙可真是好福气，儿女双全，有个这般漂亮伶俐的小丫头。”
他瞧着姚崇这一双儿女，越看越觉得欢喜，心里已将宋毓扔到了九霄云外去，还是姚崇率先想起来，提点道：“嵘嵘，这位是你宋毓兄长，还不快见礼。”
那人神色如旧，淡淡瞥过一眼，道：“见过宋世子。”
宋毓唇边荡开一抹温润的笑意，缓声开口道：“嵘嵘妹妹不必多礼。”
姚岁嵘的面容只是龟裂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对他并没什么太大反应，日日依旧循规蹈矩，要么寻个高处独自看书，要么去教场骑射练剑，偶尔碰见他，也只是颔首示意，礼数周全。
倒是姚陇，自那后，一得空就要拉着他比试，也不分场合，时常闹得府上鸡飞狗跳。姚崇实在嫌烦，也怕他们刀剑无眼，伤及旁人，索性将他们通通赶去了军营。
日子就这样充实而过，待西山冬猎事了，姚陇仍时不时约他切磋，不过两方都只是点到为止，很快便偃旗息鼓，转去下棋寻乐。直到他离京，都再未见过姚岁嵘。
他此生唯有两件憾事，每次想起，都觉心头像压着块顽石。其中之一，便是那年围猎时，没有随他们一同进内场。
姚岁嵘没教他久等，很快跟了上来，她往前又走了几步，回首间却发现宋毓仍站在原地，望向她的目光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怃然。
姚岁嵘脸色微变，他莫非是对今晚之事起疑了？
都怪唐振山，想的什么破理由，她堂堂一个后妃何须亲自来传信！
她心念急转，脑中飞速思忖，如何寻个由头稍作找补，至少先把此事糊弄过去。毕竟他们二人现在还称不上敌人，且看能不能短暂做一段朋友。
正当她拧着眉头沉思之际，宋毓终于动身，走到她的面前。
“我现在，还能唤你嵘嵘妹妹吗？”
姚岁嵘仰起头，一字一句咬着牙：“放肆。”
狗屁朋友！此子断不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