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安府的成功并未让天灾却步。时隔不久,更为凶猛的噩耗传来——黄河于开封府上游武陟县一带决口,浑浊的河水如同挣脱囚笼的巨龙,肆虐豫东平原。奏报上的数字触目惊心:淹没州县十余,灾民百万计,浮殍千里,易子而食的惨剧恐将重现。
朝堂之上,朱由校面色铁青,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目光再次投向沈惊鸿。“沈先生,河南乃中原腹心,不容有失!潞安旧例,先生可全权操持!”
然而,沈惊鸿此次却并未立刻应承。他出列躬身,声音沉稳:“陛下,臣领旨。然潞安之事,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势压下,虽见效迅捷,却如隔靴搔痒,未能尽窥底层之积弊与民情之幽微。臣恐刚猛有余,而精准不足。此次河南,臣欲效古之贤臣,微服暗行,仅带三五护卫,深入灾地,亲眼看那堤防因何而溃,亲耳听那黎庶有何冤屈,亲身体验那赈济粮米是否真能入口。待洞悉症结,再行对症之药,或可事半功倍,亦可避免潞安时或有之疏漏,真正收安抚人心之效。”
朱由校闻言,眼中闪过激赏,沈惊鸿此举,显是真正为国谋深虑远。“先生老成谋国,体察入微,朕准奏!陆炳,选派绝对可靠之精锐,暗中护卫,沈先生若有毫厘之失,朕唯你是问!”
“臣,万死不负陛下所托!”陆炳肃然领命。
数日后,一支小小的商队进入了河南地界。为首的“沈先生”(沈惊鸿化名沈墨)身着半旧青衫,面容带着刻意营造的风霜之色,唯有那双眼睛,深邃沉静,仿佛能看透一切虚妄。随行的几名“伙计”沉默寡言,眼神警惕,行走坐卧皆暗合章法。
越往重灾区行进,景象越是惨不忍睹。昔日一望无际的麦田化为浑国,水面上漂浮着泡胀的牲畜尸体和破碎的门窗家具,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侥幸逃到高岗、土坡的灾民,如同被遗弃的蝼蚁,蜷缩在草草搭就的窝棚里,眼神空洞麻木。孩子们瘦骨嶙峋,腹部却因食用观音土而诡异鼓胀,捧着掺了沙土和树皮的糠团,贪婪地啃噬。老妪抱着气息微弱的孙儿,干涸的眼眶已流不出泪,只能发出嘶哑如破风箱般的呜咽。
沈惊鸿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看到了官府的粥棚,巨大的铁锅里熬煮着看似浓稠的米粥,灾民们排着蜿蜒的长队,眼中闪烁着卑微的希望。然而,就在开始施粥前一刻,几名胥吏模样的人,抬着几大桶冷水,公然倒入锅中,用巨大的木棍搅和几下,那原本尚可的粥顿时变得清汤寡水,米粒稀疏可数。
“都排好队!一人一碗,不准闹事!”胥吏挥舞着皮鞭,厉声呵斥。
灾民们敢怒不敢言,默默地接过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粥”,仰头灌下,聊以欺骗饥肠辘辘的肠胃。这哪里是赈济,分明是维持着不让灾民立刻饿死,却又让他们永远处于半饥饿状态的“水饱”之策!
与此同时,一些地方士绅也设了粥棚。情况各有不同。一位姓王的举人,家底不算最厚,却命人熬煮“插筷不倒” 的厚粥,虽也限量,却实实在在地救人性命,灾民提及,多有感激。而更多如张员外、李乡绅之流,或紧闭大门,囤积居奇,等着粮价飞涨;或虽设粥棚,那粥却比官府的还要稀薄几分,更多的是为了博取虚名,或是害怕灾民冲击其庄园而做的姿态。
这日,沈惊鸿一行人来到一处灾民聚集的破败土地庙附近。官府的“水粥”刚刚施放完毕,灾民们怨声载道,却无可奈何。突然,几个满脸横肉、手持棍棒的地痞挤开人群,径直走向粥棚后堆放少量未掺水米粮的地方。
“干什么的!”维持秩序的衙役色厉内荏地喝道。
为首一个脸上带疤的壮汉,一把推开衙役,狞笑道:“瞎了你的狗眼!俺是张员外家的人,借点粮食应急,识相的快滚开!”
那衙役显然认得这“疤脸虎”,知其与本地豪强张员外关系匪浅,竟嗫嚅着不敢再阻拦。
疤脸虎得意洋洋,示意手下搬粮。灾民们怒目而视,却无人敢出头。沈惊鸿眼神一冷,正要示意身边护卫行动。
就在这时,一道红色的身影如疾风般掠入场中!
“狗东西!赈灾的救命粮也敢抢!”
声到人到!只见一位身着红色劲装的女子,年约二十,身形矫健,马尾高束,眉眼英气勃勃,手中一根齐眉棍带着破风声,直点疤脸虎手腕!
“啪!”一声脆响,疤脸虎吃痛,手中的袋子掉落在地。
“红娘子!是红娘子!”灾民中响起一阵低呼,带着希冀。
疤脸虎捂着手腕,又惊又怒:“红娘子!你少管闲事!这可不是你耍横的地方!”
被称作红娘子的女子,手中棍花一挽,冷笑道:“疤脸虎,你平日欺行霸市也就罢了,如今灾荒年月,还敢动这救命粮,良心被狗吃了?立刻带着你的人滚,否则,老娘今天打断你的狗腿!”
她话音未落,棍影如山,主动攻向那几个地痞。红绫的棍法显然经过名师指点,刚猛凌厉,又带着女子特有的灵巧,噼啪几声,那几个地痞便被揍得哭爹喊娘,狼狈不堪地搀扶着跑了,连句狠话都没敢留下。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红娘子这才收棍而立,气息微喘,英姿飒爽。她看也没看那几个溜走的衙役,转身对惊魂未定的灾民们抱拳道:“各位乡亲受惊了。这些粮食,大家看着分了吧,总好过喂了那些豺狼。” 她声音清亮,带着江湖儿女的爽利。
沈惊鸿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暗赞。此女不仅侠义,而且身手不凡,在这混乱之地,实属一股清流。他注意到红娘子的鞋袜沾满泥泞,衣衫也有些破损,显然连日来都在为灾民奔波。
红娘子处理完地痞,目光扫过人群,自然也注意到了气质与众不同的沈惊鸿一行人。她走过来,抱拳道:“这位先生,看你们不像本地人,可是路过?此地不太平,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她语气直接,带着善意的提醒。
沈惊鸿拱手还礼,温言道:“多谢姑娘提醒。在下沈墨,携几位伙计行商至此,见灾情惨烈,心中不忍,略停留看看。” 他刻意模糊了来历。
红娘子打量了他几眼,见其谈吐文雅,目光清澈,不似奸商,便点了点头:“原来是沈先生。如今这世道,有心便是善举。只是……唉,”她叹了口气,望向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光有心还不够,还得有手段,防着那些吃人的豺狼。”
接下来的几天,沈惊鸿以“沈先生”的名义,用随身携带的银钱购买了些许粮食,在红绫的帮助下,避开官府和豪强的耳目,在一处隐蔽的河滩地设立了小小的私粥点。粥虽不多,却是实打实的浓粥,让部分最困难的灾民得以续命。
沈惊鸿并未暴露其水利才能,而是以“曾读过些杂书”为由,向红娘子和灾民们了解本地水情、堤坝旧事。从红娘子愤慨的叙述和灾民零碎的信息中,他逐渐拼凑出真相:武陟段河堤年久失修,去岁拨下的修堤银两,大半被河道衙门与地方豪强张员外等勾结贪墨,以次料充好料,草草修补,终酿大祸。而如今,那张员外不仅囤积粮食,更似乎与某些官吏串通,意图侵吞后续的救灾钱粮。
红娘子对这位“沈先生”愈发好奇。他不仅慷慨解囊,而且心思缜密,询问的问题往往切中要害。更难得的是,他身上有种令人心安的沉稳气度,仿佛天塌下来也能扛住。她行走江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特别的“商人”。
一夜,红娘子暗中巡查时,发现张员外家丁鬼鬼祟祟地将一批粮食运往城外荒废的砖窑,行动诡秘。她心知有异,立刻回来告知沈惊鸿。
“沈先生,那张员外定是想转移粮食,或是等待高价,或是另有阴谋!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
沈惊鸿沉吟片刻,道:“红姑娘,可知他们何时交接?有何凭证?”
“明晚子时,似乎在等一批‘官印’封条,想来是要冒充官粮转移!”红娘子语气肯定。
沈惊鸿眼中寒光一闪。贪墨修堤款,致百万生灵涂炭,如今还想染指救命粮!他当即对身边一位“伙计”低声吩咐几句,那伙计领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夜子时,砖窑外。张员外的心腹管家正带着家丁,与几名穿着号服、却神色闪烁的“官差”交接,准备给粮食贴上伪造的官印封条。就在此时,四周火把骤然亮起!
“锦衣卫办案!统统拿下!” 一声冷喝,陆炳派来的精锐护卫如神兵天降,迅速控制了现场,人赃并获!那管家和假官差面如土色,瘫软在地。
红娘子与沈惊鸿站在稍远处阴影中,红娘子看着那群突然出现、身手利落地将张员外爪牙和假官差制服的黑衣人,一时间有些发懵。她行走江湖,见过官府拿人,也见过帮派火并,却从未见过如此干净利落、透着森严法度的架势。这些人……不像普通的官差,也不像江湖人士。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沈惊鸿,眼中带着困惑和一丝未消的惊悸:“沈先生,这些……这些好汉是你请来的帮手?他们……他们是什么人?” 她只是觉得,能请动这样的人物,这位“沈先生”定然很不简单,或许有什么她不知道的来历,但具体是什么,她并没想太多,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了依靠,刚才的紧张也缓和了不少。
沈惊鸿感受到她单纯而直接的目光,心中微松,温和地解释道:“红姑娘不必惊慌,他们是我家中派来料理此间麻烦的人手,与官府有些渊源,正好能制住这些宵小。” 他刻意模糊了“家中”和“渊源”的具体含义。
红娘子听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本就不是心思缜密、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只觉得沈先生能找来这么厉害的帮手,是件大好事。她看着那些被捆缚起来的恶人,心中畅快,之前的担忧一扫而空,脸上重新露出明快的笑容:“原来如此!沈先生家里真厉害!这下好了,这些祸害被抓了,粮食保住了,乡亲们有救了!”
她的话语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对沈惊鸿毫无保留的信任。在她看来,沈先生是好人,是来帮助灾民的,他找来的人打倒了坏人,这就足够了。至于沈先生具体是什么身份,她并不十分在意,江湖儿女,看重的是行为和本心。
沈惊鸿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和那双清澈信赖的眼睛,心中那份因身份可能暴露而产生的些许紧绷感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温和。他点了点头:“嗯,麻烦暂时解决了。接下来,还要辛苦红姑娘,帮忙安抚乡亲,看守好这些粮食,等待后续的安排。”
“放心吧,沈先生!包在我身上!”红娘子拍着胸脯,干劲十足。能和他一起为灾民做事,她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气。之前的并肩作战和此刻的胜利,让她对这位沉稳可靠的“沈先生”愈发亲近和依赖,一种朦胧而温暖的情愫,在她爽朗的性子下悄然生长,只是她自己或许还未完全明晰。沈惊鸿看着她雀跃的背影,摇了摇头,嘴角却不由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河南之行,因这意外的相遇,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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