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徐府的花厅早早便掌了灯。
徐长淮负手而立,昂首望着北墙上的壁画凝眉沉思。
一旁坐在太师椅上的夫人郑方宁用帕子掩面低啜:“老爷,钰儿已三日未进食了,我们真的要如此逼她吗?”
“她愿意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就由着她去!”
“老爷!”
“都是叫你给惯的。”气得徐长淮指向她的手都微微发颤:“这门亲事有什么不好?那崔家可是名门望族、百年世家!崔应元虽为嫡次子,可钰儿嫁过去也是能享清福的。”
郑方宁起身搭上徐长淮的手臂,语气恳切:“可这关也关了,罚也罚了,钰儿仍是抵死不愿,我们为何就不能遵从一下女儿的意愿呢?”
“夫人,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琨哥儿都能在地上跑了,还要怎样遵从她的意愿?难不成她一直说碰不到自己的如意郎君,便一直不嫁人?”
“那又如何?我养着她!”
“你!”徐长淮气急,甩袖背过身去,不再看郑方宁:“简直不可理喻。”
郑方宁见他如此态度,一时间竟不想再好言相劝,索性沉默不语,拧着手中帕,只偶尔传出几声低啜。
徐枫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父亲与母亲各据一方,二人背对着背,谁都没有发出声响。
他本在回府的路上碰上了严松,得知今日父亲早早从衙门下值,于是打算亲自向父亲复命,可谁知一回来碰上了这样的场景。
他正犹豫着是否打破这方死寂,徐长淮先瞧见了他。
“唷,是枫哥儿回来了,此行剿匪可还顺利?”
徐长淮换上一副慈父的面容,迎他进门落座。
郑方宁听见来人,忙背过身子,用手帕擦拭脸上泪痕,而后也一脸平静走到太师椅坐下。
“回父亲,南禺县山匪已尽数获剿,山匪头领交由县令处置。”
徐枫进门后并未落座,只站在厅中央朝徐长淮一五一十汇报此行事宜。
徐长淮满意地点点头,眼底是止不住地赞赏:“我儿辛苦,此次剿匪你立了头功,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徐枫对父亲此番话早已习以为常,以往每每帮着处理完庶务,父亲总会变着法子赏他些东西,比如去年就赏了他一小块上等翡翠。
不过眼下他确实没有心思去想这些。
“谢父亲,处理匪患、为父亲分忧本就是孩儿分内之事。”正说着,徐枫朝他父亲抱拳行礼:“儿此行归来,日夜兼程有些疲惫,想先回屋休息,望父亲恩准。”
徐长淮这才注意到徐枫微微泛白的脸颊,以及衣摆处的几点泥泞,遂点点头,让他好生歇息,并嘱咐管家去给公子熬一碗安神汤送过去。
徐枫躬身一礼:“孩儿告退。”
出了门,徐枫快走几步,待远离了花厅才停住步伐,卸下了一直提着的气,整个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一直跟随的小伍见状及时上前欲扶住他,却被徐枫抬手制止。
“我没事。”徐枫轻叹一口气。
这些伤他不想让父亲知道。
“公子可要唤郎中?您赶了这么久的路,这伤口万一崩开了可怎么办。”
“我心中有数,勿惊动旁人,尤其是我小娘。”徐枫拍了拍小伍的肩头:“走吧。”
小伍见他态度强硬,只好作罢,垂首跟随在他身后。
二人还没行多远,身后由远及近传来环佩相碰的叮铃声,步伐亦是急促。
徐枫回头,竟是李嬷嬷搀扶着郑方宁追了出来。
“枫哥儿留步。”
徐枫转身上前几步揖礼:“母亲可有何事吩咐?”
郑方宁沉吟片刻才开口:“母亲有一事相求。”
徐枫愣住了。
方才在花厅他便观察到母亲神色不佳,定是与父亲起了争执,而平时他与母亲相处起来也是恪守礼法,郑方宁待他虽不如亲子,却从未苛责过。而今竟用了一个“求”字,着实让他不知所措。
他将身子躬得更深:“母亲言重了,有任何事尽管吩咐儿即可。”
“母亲知道,从小你便与钰儿要好,你可否去帮母亲劝劝你姐姐,莫要再与她父亲置气了。”
“阿姐怎么了?”
“你姐姐她……”郑方宁眼眶瞬间泛了红:“为了拒绝你父亲为她安排的这门婚事,竟以绝食相挟,如此已经三日了。”
听及此的徐枫内心如惊涛骇浪,久久未回过神来。
绝食?!还是三日!她那身子如何撑得住!
他不在的这段时日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事情。
徐枫知道,他阿姐看似乖巧懂事、为人随和,很少与外人起正面冲突,实则骨子里比他还倔强,凡是认定的事情不撞南墙绝不回头。
这次虽不知阿姐为何如此抵抗这门婚事,但总不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母亲莫急,儿这就去看看阿姐,您与父亲切勿再动怒了,仔细着身子。”
安顿完母亲,徐枫先拐去厨房煮了一碗酒酿圆子。
以往徐钰心情不佳时他总会做一碗酒酿圆子给她。
今夜的玉兰轩较往常幽寂许多,四下无声,只有主屋透着昏沉沉的灯光。
徐枫来到主屋前,抬手轻叩房门。
他还未出声,很快从屋内传出一道沉闷的嗓音:“母亲,女儿是不会妥协的,更深露重,您请回吧。”
“阿姐,是我。”
话音刚落,徐枫面前的门扉豁然大开。
方菱双眼通红看向屋外人,连说话尾音都打着颤:“三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
“阿姐如何了?可歇下了?”
方菱摇了摇头,神色落寞:“姑娘这几日不吃不喝,今晨好不容易叫奴婢哄着喝了半碗糖水,现下又拿起算盘查账簿,那眼睛都熬得通红,您快想想办法吧。”
听到这徐枫眉头蹙起,那嘴快抿成了一条直线,而后说道:“小伍,把碗给我,你们二人下去罢。”
接过小伍递过来的瓷碗,屏退二人后自己跨进里屋,背手将门扉合上。
听到门口动静,徐钰抬眼瞧了一眼,又低头拨弄算盘,语气却比方才轻快许多:“小枫回来啦,此行可还顺利?”
徐枫盯着书案后的那人默不作声,瞧她这样,定是那牛脾气又上来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走到书案前将瓷碗搁置桌面上:“一切顺利。”见她没接话,又将瓷碗往前推了一掌距离:“我刚做的,阿姐可要尝尝?”
没成想徐钰头也不抬,手下拨弄算珠速度不减:“搁那罢,我把这笔账算完再吃。”
徐枫也不催促,安静地伫立在书案前方看她拨弄算盘。
看得久了,竟让他发现些端倪,徐钰的心似乎并不全在这里。
“阿姐,一百二十八加七十三是二百零一,你这笔算错了。”
徐钰手中笔一顿,写出去的笔画来不及收回,晕染了大片。
“哦……对对,这笔多拨了两次珠子。”徐钰说着将算盘复位,又从头开始算起。
徐枫终是看不下去,伸手抽出徐钰握着的笔置于笔搁,将酒酿圆子放到她眼前,带着些命令的口吻说道:“喝了它。”
被夺去了写字工具,徐钰的视线这才下移到那碗酒酿圆子上,却迟迟未动羹匙。
“阿姐在想什么?”
“我在想,当年我说要与叶家学做生意时,也是这样与父亲置了两日的气,最后他才松了口。”
“我原以为,父亲是爱我的。”徐钰拿起羹匙舀了两颗小圆子,但没有送入口中,只是凝着它出神:“现如今,才发觉自己想错了。”
她自嘲一笑继续说道:“父亲执意让我同崔家成婚,看中的无非是崔家与那平阳王沾亲带故,能为他铺就一条青云路。”
“在父亲心中,我只是徐家嫡女罢了。”
徐枫头一回从徐钰嘴里听到如此言论,心下愕然。
他绕过书案来到徐钰身侧,蹲下身子,这一举动引得徐钰放下手中勺,视线一直追随他。
徐枫试图让自己目光柔和些许,而后低声说道:“阿姐宽慰起别人时有模有样,怎得到了自己这里犯起了糊涂?再怎么样也不能拿自己身体康健做赌注。阿姐你且仔细想想,父亲为人如何?从前待你我和大哥又如何?”
徐钰呼吸一滞。
徐长淮作为一郡之守,为官近二十载,从未判过冤案、错案,深受百姓爱戴。
而作为一家之主,后宅安宁、兄友弟恭,嫡子又在京为官,他成了众人艳羡的对象。
更别说对跟在他身边的徐枫和徐钰,那是有求必应。
当初徐钰不当贵女,非要学做生意,引来多少人冷嘲热讽,也是他力排众议,坚定地站在女儿身后支持她。
所以在徐枫看来,父亲绝不会是为了自己仕途去牺牲掉儿女终身大事之人,这当中一定存在某种误会。
“阿姐不妨卸下戒备,心平气和地与父亲谈谈。”
徐钰垂下眼睫,“父亲可会听我的?他只会认为女大当嫁,而我却……”
“不试试如何得知?”
徐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门口敲门声打断。
“姑娘,叶姑娘来了!”
徐枫扶着桌沿迅速起身,与徐钰一同望向门口处。
---
徐府与叶府本就相隔一街,叶昭苏索性连马车都不套了,带着竹月疾行而去。
半道上又发觉空着手不好,遂拐去广聚德,打包了一份酥蒸桃花糕。
徐府她来过很多次,对府里的布局早已熟记于心,眼下她们二人直冲玉兰轩,连郑夫人身边的李嬷嬷想拦都没能拦住。
“阿钰!阿钰!你终于想起我了!”
叶昭苏的嗓音在静谧的玉兰轩尤为突出。
不等方菱行完礼,叶昭苏破门而入,却发现主屋里有两个人。
除了徐钰,那消失数日的徐枫也在。
叶昭苏的火气不知怎得“噌”的冒了上来。
她三步并两步来到徐枫面前,手里提着的桃花糕晃个不停,那双眸险些能喷出火来:“原来你小子还知道回来,这段时间音信全无,你还当我是你好兄弟吗!”
“昭苏,我……”
“停!”叶昭苏伸手挡住他想说的话,“我今日不是来看你的,你我的账后面找你算!你起开。”她一把扯过徐枫,自己则顶替了他刚才的位置。
“阿钰,这是广聚德近日新品,快尝尝。”
叶昭苏一改怒容,眉宇间全是兴奋。
她将桃花糕的包装纸摊开,嘴里叨叨不停:“本想邀你去广聚德一同品尝,这玩意儿要新鲜出炉才好吃,可怎么也等不来你人,我就自己先去吃了,不过味道还真不错!”
“方菱,你家姑娘这屋子也太暗了,掌灯掌灯。”
“咦,你这还有酒酿圆子,快让我吃一口。”叶昭苏把桃花糕放到桌案上,舀一勺酒酿圆子送入口中,却发现有些凉了。
“都凉了,口感不佳,还是吃我的桃花糕吧。”她把瓷碗端至远处,用眼神示意徐钰。
盛情难却,徐钰捏起一块桃花糕吃了起来。
点完灯的方菱发现自家姑娘忧虑了这些时日,现下终于在脸上看到笑容。
徐枫见这情形似乎也不需要自己,摇头失笑,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叶昭苏将近日趣闻一一说与徐钰听,着重描述了自己学琴时的痛苦,引得徐钰掩口而笑。
询问到她最近在忙什么时,徐钰则扯了个小谎掩盖过去,叶昭苏便没再继续追问。
她们二人絮叨半晌,大部分时间都是叶昭苏在说,徐钰在听。
最后二人约定好下次一同去广聚德品尝新品,方才道别。
“不用送了,你早些歇息罢。”叶昭苏与徐钰挥手道别:“方菱,照看好你家姑娘,我瞧着都瘦了。”
方菱偷瞄一眼徐钰后屈膝应下。
叶昭苏见完徐钰心情大好,哼着小曲踏出院门,却被门口一道人影着实吓了一大跳。
“你要吓死我!你怎么还没走?”叶昭苏轻抚胸口。
那人影不是别人,正是一直等到现在的徐枫。
徐枫怕叶昭苏不想理会他,率先一步开口:“昭苏,我不是故意不给你留言,剿匪事出紧急,关乎南禺县百姓安危,我一刻不敢懈怠,连夜赶路,不曾想那山匪狡猾,浪费了这些日子才缉拿归案。”
叶昭苏没接话,只盯着他的脸,这让徐枫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我保证以后绝不会再对你不辞而别。”徐枫竖起三根手指起誓,眼神恳切,只求叶昭苏不要再生他气。
“可有受伤?我瞧着你脸色不太好。”叶昭苏歪头询问。
徐枫一愣,缓缓放下手,双眼不自主飘向叶昭苏身后的花丛:“没有,我这是担心你还在生我气。”
叶昭苏“嘁”了一声,双手抱胸,装作满脸鄙夷:“你这段时日了无音讯,怎么就没想过我会生气呢。”
“我错了。”
其实叶昭苏也不是真的生他气,只是恼他不告而别,以他俩的情谊,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不过见他认错态度端正,叶昭苏也就装装样子责备了几句,徐枫立在那里如做错事的孩子,不住地点头。
叶昭苏抬眼瞧一眼天色,对他说道:“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记住,你欠我一顿广聚德!”
“好!”徐枫这才扬起笑容。
二人说完一同朝府门走去。
拐过游廊,一位作下人打扮的老妇人拦住二人脚步。
徐枫看清来人,这不是母亲身边的李嬷嬷吗?
李嬷嬷恭敬依礼,却开口朝叶昭苏说道:“叶姑娘,我家夫人有请。”
徐枫(指指点点.jpg):处理完你的处理你的事,处理完你的处理你的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