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泡无声滑行，像一颗被无形丝线牵引的露珠，在墨色镜面上漂移。绝对的寂静包裹着他们，唯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并未完全停滞。
林喻半跪在水泡边缘，指尖触及那层看似纤薄、却坚韧无比的隔膜。触感冰凉，带着一种非生命的、绝对的平滑，仿佛在触摸宇宙诞生前最原始的“无”。他试着将【通感味觉】的天赋凝聚于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出。
没有味道。
并非空无，而是另一种更为可怕的感知——一种“吞噬”感。他的感知力如同水滴落入沙漠，瞬间便被这黑色的“水”彻底吸收、湮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反馈回来。这黑水仿佛能消化一切，包括能量，包括信息，包括……存在本身。
他迅速收回手指，眉心紧蹙。这“归墟”，比想象中更加诡异和危险。
他回头看向钱子云。
钱子云靠坐在水泡的另一侧，微微仰着头，闭着眼，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更添几分破碎感。他似乎在极力调息，但周身的气息依旧混乱不堪，那丝不受控制的威压如同被困的野兽，偶尔躁动，引得包裹他们的水泡壁都泛起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波纹。
林喻的目光落在他依旧紧握的拳头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在抵抗什么？是体内混乱的力量，还是……这片空间本身？
“你感觉怎么样？”林喻的声音放得很轻，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钱子云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那双琉璃色的眼眸里，破碎的茫然似乎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覆盖，但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凝聚，像是冰层下开始涌动的暗流。
“……它在‘看’我们。”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确定。
林喻心中一凛：“它？谁？”
钱子云摇了摇头，目光投向水泡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那些悬浮的文明残骸。“不是‘谁’。是这里……‘归墟’本身。”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描述那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种……沉睡的……意志。或者……规则。”
他的解析本能，似乎在这片与外界规则迥异的空间里，捕捉到了一些更本质的东西。
“它对我们没有恶意？”林喻追问。这托住他们的水泡，显然是某种力量干预的结果。
“不知道。”钱子云的答案依旧模糊，“更像是一种……‘惯性’。或者……‘好奇’。”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水泡内壁，那混沌色的微光再次不稳定地闪烁了一下，“我的力量……和它……有点……像。”
同源？林喻立刻抓住了这个关键词。在沉默玛丽号上，那个船长也说钱子云是他的“味觉”。难道钱子云的力量根源，与这吞噬万界的“归墟”，与那代表“暴食”的船长，都存在着某种联系？
这个猜测让林喻背脊发凉。如果真是这样，钱子云的身份，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想起更多了吗？”林喻试探着问。
钱子云沉默了片刻，视线从黑暗的水面移开，落回到林喻脸上。那目光依旧带着探究，却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依赖？
“很多……噪音。”他指了指自己的头，“规则的低语……数据的洪流……还有……饥饿。”说到“饥饿”二字时，他的眉头不受控制地蹙紧，流露出一丝清晰的厌恶，“无尽的……空洞的……饥饿。”
那不是对食物的渴望，更像是一种要吞噬一切、填补自身永恒空虚的本能。
“但……”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林喻干燥起皮的嘴唇上，又移向他手臂上被触手腐蚀出的、正在缓慢渗血的伤口，“……也有别的。”
他没有说“别的”是什么，但林喻仿佛能感觉到，那是在指自己强行贯入他意识深处的、那些关于“味道”的记忆与情感。
水泡继续漂移，绕过一具如同山脉般巨大的、不知名生物的颅骨化石，那空洞的眼窝仿佛两个深渊，凝视着这两个渺小的过客。前方，出现了一片更加密集的残骸区。
那似乎是某个高度发达的科技文明最后的墓地。无数星舰的残骸纠缠在一起，构成了一片扭曲的金属丛林。一些残骸上还偶尔迸射出短路的电火花，如同垂死生物的神经末梢最后的抽搐，在永恒的黑暗中留下转瞬即逝的惨白亮光。
就在水泡即将穿过这片金属丛林时，钱子云猛地抬起头，望向其中一艘相对完整、呈现出流线型银灰色涂装、但中部被某种巨力撕裂的星舰残骸。
“里面有东西。”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活的。而且……很强。”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道刺目的红色扫描光束，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从那艘星舰残骸的裂口处射出，精准地锁定在了他们所在的水泡上！
“嘀——！未知生命体检测！能量反应……无法解析！威胁等级……重新评估……最高！”
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透过水泡，直接回荡在两人的脑海中。
下一秒，那星舰残骸裂口处，厚重的装甲板“咔嚓”一声向两侧滑开，露出下面一排排密密麻麻、闪烁着幽蓝能量的炮口！
“警告！闯入禁区！予以清除！”
幽蓝的光芒在炮口急速凝聚！
“躲开！”林喻厉喝，虽然明知在这无处可躲的水泡中，这喊声毫无意义。
钱子云的反应更快！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林喻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另一只手向前虚按！一股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冰冷的混沌色能量瞬间在他掌心前方凝聚，化作一面不断旋转的、边缘闪烁着细微空间裂痕的菱形盾牌！
“嗡——！”
数十道幽蓝色的高能粒子束，如同死亡的暴雨，轰击在混沌盾牌之上！
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能量被强行扭曲、湮灭的诡异声响！混沌盾牌剧烈震颤，表面涟漪疯狂扩散，颜色明灭不定，仿佛随时会崩溃。钱子云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出血丝，支撑盾牌的手臂微微颤抖。
林喻在他身后，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透过盾牌传来的、毁灭性的能量冲击，以及钱子云身体传来的、因过度负荷而产生的细微痉挛。他心急如焚，却发现自己此刻能做的，竟然只是眼睁睁看着！
他的【通感味觉】在这里几乎被压制，战斗技巧在这种层级的能量对轰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它的能量核心……在舰体第三区段……左舷第七能量管道节点……”钱子云一边艰难地维持着盾牌，一边断断续续地解析着，额头上青筋暴起，“结构……有缺陷……上次受损未完全修复……”
他在寻找弱点！
林喻精神一振，立刻集中全部精神，顺着钱子云解析出的方位，极力催动那滞涩的【通感味觉】！
屏蔽掉能量对轰的干扰，屏蔽掉星舰残骸本身散发的混乱信息流……他“尝”到了！在那复杂的能量管网中，有一处节点的波动极其不稳定，像是一首宏大交响乐中一个即将崩断的琴弦！
“找到了！”林喻低喝，“能量正在那个节点过载！它在强行提升输出功率！”
钱子云眼中厉色一闪！支撑盾牌的手猛地向前一推！
“轰！”
混沌盾牌骤然爆开！并非被击碎，而是主动将吸收的部分能量与钱子云自身的力量混合，化作一道扭曲的、仿佛能撕裂空间的混沌色冲击波，沿着林喻指出的那个薄弱节点，逆着粒子洪流，狠狠撞入了星舰残骸的内部！
“砰——！！！”
一声沉闷的、来自金属内部的巨响传来！
星舰残骸外部那密集的炮口，幽蓝光芒如同被掐断的电源，瞬间熄灭！裂口处冒出一股浓密的、夹杂着电火花的黑烟。那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发出一串混乱的杂音，最终归于沉寂。
攻击停止了。
钱子云身体一晃，单膝跪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不断从唇角滴落，在水泡底部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刚才那一击，显然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量。
林喻立刻上前扶住他，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紧闭的双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钱子云！”
钱子云没有回应，只是靠在他身上，呼吸微弱。
水泡似乎受到了刚才能量冲击的余波影响，开始不稳定地晃动，表面的平滑也出现了细微的褶皱。
就在这时，那艘陷入沉寂的星舰残骸，裂口处突然再次亮起光芒！但这一次，不再是攻击性的幽蓝，而是一种柔和的、带着探寻意味的乳白色光晕。
一个身影，从光晕中缓缓漂浮而出。
那是一个……机器人？
它大约一人高，通体由某种哑光的银色金属构成，线条流畅，充满了科技感。它的头部是简洁的椭圆形，没有五官，只有一个不断闪烁着柔和蓝光的圆形感应器。它的四肢修长，关节处设计精妙。整体看起来，它更像一件艺术品，而非杀戮兵器。
它漂浮到水泡前方，感应器的蓝光扫过水泡内的两人，尤其是在昏迷的钱子云身上停留了片刻。
“检测到高维能量残留……与数据库记录部分吻合……识别为……‘观察者’权限？”机器人的合成音依旧冰冷，但似乎多了一丝……人性化的疑惑？“个体状态……濒危。能量特征……不稳定。存在逻辑冲突。”
它似乎在自言自语，进行着复杂的内部运算。
林喻警惕地将钱子云护在身后，尽管知道这层水泡隔膜未必能挡住这个显然科技水平极高的机器人。
机器人似乎完成了分析，它转向林喻，感应器的蓝光稳定下来：“碳基生命体。能量等级：低。威胁评估：极低。与‘观察者’存在共生关系？”
它用的词语让林喻心中一动。“观察者”？是指钱子云吗？
“你们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林喻没有回答它的提问，反而沉声反问。
“我是‘星梭’号探索舰的中央智能，代号‘零’。”机器人，或者说智能“零”，用平稳的语调回答，“至于这里……根据本舰残存数据库记载，这里是被称为‘万界归墟’、‘法则终点’的禁忌空域。是一切有序趋向于无序，一切存在最终走向湮灭的……终极坟场。”
它的确认，让林喻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这里果然是传说中一切终结之地。
“你们为何攻击我们？”林喻继续问道。
“自卫协议启动。”零回答，“‘归墟’内不存在常规生命体征。任何未被识别的能量波动与生命信号，默认触发最高警戒。你们的存在形式……尤其是他，”它指向钱子云，“超出了本舰的安全数据库范畴。”
它顿了顿，感应器的蓝光微微闪烁：“但……他刚才使用的能量……与‘归墟’底层规则存在高度相似性。并且，他似乎在最后关头，刻意偏离了攻击轨迹，并未瞄准本舰的核心熔炉。否则，本舰已彻底湮灭。”
林喻回想起钱子云最后那精准而克制的一击，心中复杂难言。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他依然保留了一丝……理智？或者说，是受到了别的什么影响？
零的感应器转向林喻：“根据逻辑链推断，你们并非‘归墟’原生存在，亦非携带有敌意的入侵者。更大概率是……意外的流落者。”
它的判断基于冰冷的逻辑，却意外地接近真相。
“我们能离开这里吗？”林喻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零的感应器蓝光黯淡了一瞬：“可能性低于0.0001%。‘归墟’吞噬一切，包括空间坐标与时间概念。本舰在三百七十二个标准周期前误入此空域，所有脱离尝试均已失败。能源即将耗尽，最终将如同其他残骸一样，被‘归墟’彻底同化。”
三百七十二个标准周期？林喻不知道这具体是多久，但显然是一段漫长的、令人绝望的时光。
“没有任何办法？”林喻不甘心地追问。
“理论上的唯一可能性，存在于‘归墟’的核心。”零的合成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向往的波动，“传说中，‘归墟’并非纯粹的‘无’，在绝对的湮灭深处，蕴藏着‘太初之混沌’，那是一切的起点，也可能……是新的出口。”
太初之混沌？
林喻想起了那颗被船长吞噬的“混沌之种”。难道那就是源自这里的“太初之混沌”？
“如何抵达核心？”
“未知。”零的回答粉碎了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归墟’核心区域的空间结构处于绝对混乱状态，常规航行无效。并且，越靠近核心，规则侵蚀越强，存在的稳定性越低。本舰数据库记载，曾有超越维度的强大存在试图探索核心，最终均失去联系，其存在痕迹被彻底抹除。”
绝对的死局？
林喻看着怀中气息微弱的钱子云，又看了看水泡外那片埋葬了无数辉煌与希望的绝望坟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难道他们也要像“星梭”号一样，在这里耗尽最后一丝力量，然后无声无息地湮灭，成为这万界坟场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就在这绝望的氛围几乎要将人压垮时，一直昏迷的钱子云，身体突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勾住了林喻的衣角。
同时，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彼岸的、带着无尽混乱与低语的声音，如同幻觉般，在林喻的脑海深处响起：
“……混沌……呼唤……回家……”
那不是钱子云的声音。那声音更加古老，更加宏大，充满了无尽的诱惑与……危险。
是“归墟”的低语？还是……钱子云体内那与“归墟”同源的力量，在无意识中接收并转达了某种信息？
林喻猛地抬头，看向水泡外那无边无际的黑暗。
回家？
回哪里？
是离开这“归墟”的生机，还是……踏入更深邃毁灭的陷阱？
他低头，看着钱子云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感受着他指尖那微弱的力道。
无论前方是什么，他似乎……已经没有退路了。
水泡载着他们，在智能零的默默“注视”下，继续向着“归墟”那不可预测的深处，漂移而去。
而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仿佛一张缓缓张开巨口的怪兽，正准备将这两缕意外的星火，连同他们承载的所有秘密与挣扎，一同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