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河流平缓向前,不知不觉间,我在顾家的屋檐下迎来了第八个冬天。弄堂里开始飘起煤球炉的暖香,而萦绕在我心头的寒冰,也在这座城市温润的气候与家人持续的暖意中,悄然融化成涓涓细流。
顾辰升入初中后,似乎一夜之间拔高了许多,嗓音也开始带上少年人特有的沙哑。但他那些“幼稚”的关怀却并未停止,只是换了更隐蔽的方式。他不再明目张胆地塞给我点心,而是会在我书包侧袋“意外”发现一包还带着体温的糖炒栗子;他依旧热衷于逗我,却不再以看我掉眼泪为乐,转而热衷于在我专注画画时,突然凑近,指着画上的人像煞有介事地评论:“嗯,把我画帅了三分。” 然后在我气恼的追打中大笑着跑开。我们依旧同榻而眠,只是那张床对我们两个抽条的少年而言,显得有些拥挤了。半夜醒来,常常发现被子大半卷在他身上,或者我的脚不知何时搁在了他的腿上。他会含糊地抱怨一句“你这睡相……”,手臂却无意识地收紧,将我圈回他身侧那片温暖区域。这种毫无间隙的亲近,成了我抵御所有不安的坚实壁垒。
江姨几乎成了这个家的常驻成员。她与养父之间那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像空气一样自然。她开始带着我参与更具体的事情,比如为家里挑选新的窗帘布料,或者规划周末的菜单。她教我辨识茶叶的品种,在氤氲的茶香中,听我磕磕绊绊地讲述学校里的人际困扰,然后用她通透的智慧,轻巧地拨开我心头的迷雾。“小毅,”她捧着白瓷茶杯,眼神温和,“与人相处,贵在真诚,但也要记得保护自己。” 她不仅是带我看画展,更开始给我讲一些艺术家的生平,讲述那些伟大作品背后,艺术家们经历的挣扎与坚持。这让我隐约觉得,那些浓烈的色彩与线条,或许也是某种情绪的出口。
而对养父顾严廷,我心底那份敬畏,渐渐掺杂了越来越多的依赖与亲近。那次家长会后,他似乎默认了这项职责。每次去学校前,他会提前让我把时间地点写在便签上,贴在他的公文包内侧。偶尔,他会在翻阅我的成绩单时,指着某一科说:“这一科,可以再往上走一走。” 随之而来的,往往不是压力,而是他抽空找来的、针对性极强的辅导资料,或者一次言简意赅的点拨。他开始在一些小事上询问我的意见,比如书房里那盆绿萝是否需要换更大的花盆,或者给他新买的领带配色提供参考。这些微小的、被咨询的瞬间,让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分量,正一点点增加。
变化体现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早餐桌上,我的牛奶杯旁总会多一个剥好的水煮蛋,那是徐阿姨无声的疼爱。周末的清晨,有时会被点点的吠叫和顾辰的嚷嚷吵醒,他非要拉着睡眼惺忪的我一起去遛狗。江姨和养父会在天气晴好的周末,带我们去“探索”上海那些藏在弄堂深处的本帮菜馆,或者开车去郊外的公园野餐。我看着养父脱下西装,挽起衬衫袖子,略显生疏地翻烤着烤肉,江姨在一旁笑着指挥,顾辰和点点在草地上追逐打滚——这一幕幕平凡而温馨的画面,如同最有效的愈合剂,抚平着我心底最深的褶皱。
那个曾被称作“小哭包”的、敏感脆弱的孩子,似乎正在慢慢褪去旧壳。我依然会感动,会因一些小事鼻酸,但眼泪不再是恐惧和委屈的宣泄,而更多是触动与幸福的流露。我知道,故乡的伤痕永远不会消失,但它已被新的记忆温柔覆盖,沉淀为生命底色中一道深沉却不再刺痛的纹理。
我像一株曾被风雪摧折的幼苗,被小心翼翼地移植到这片新的土壤里。这里有顾辰如同阳光般直接热烈的陪伴,有江姨似春雨般细腻温柔的滋养,有养父如山岳般沉默可靠的支撑,还有徐阿姨、小陈、点点这些点点滴滴汇聚的暖流。
坚冰已然融化,汇入心河,潺潺流动。而我,在这润物无声的日常里,终于笃定地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寄人篱下的旁观者。我深深地、牢固地,扎根于此,成为了顾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