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便利店的自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时，林零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
一股浓重的、全新的气味瞬间包裹了她。那是一种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腥气、蘑菇独特的鲜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这味道不像城市里的任何一种气味，倒像是把一个很久没打扫的菜市场，和一个潮湿的地下室硬生生揉在了一起，然后放大了十倍。
脚底传来的触感奇妙而诡异。不再是坚硬平坦的水泥地，而是一种柔软、潮湿且富有弹性的奇特感觉，像是踩在了一块巨大的、有点发霉的海绵蛋糕上。她低头看去，自己的靴子正踩在一片灰绿色的菌毯上，菌毯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如同绒毛般的菌丝。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向上爬。
她正式踏入了这个美丽而致命的世界。
便利店那温暖的橘红色光芒被抛在身后，周围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巨大的、奇形怪状的菌菇遮天蔽日，将天空分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碎片，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腥气、植物腐败的酸味和未知花朵的甜腻气息的复杂气味，即使隔着厚厚的过滤面罩，也依旧顽固地往鼻腔里钻。
“别停下，跟着我的脚印走。”响尾蛇的声音适时响起。
林零立刻抬起头，看到响尾蛇正以一种奇特的、节奏分明的步伐，在菌毯上前进着。她的每一步都落在特定的位置，似乎在遵循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规律。林零不敢怠慢，立刻收敛心神，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小心翼翼地踩着响尾蛇留下的脚印，紧随其后。
她们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这片寂静的菌林之中。
周围的一切，都像是出自某个疯狂艺术家的幻想画。巨大的蓝色菌菇如同华盖，遮蔽了天空；地面上，各种形态各异的小型菌类见缝插针地生长着，有的像晶莹剔透的珊瑚，有的像燃烧的火焰，有的则在黑暗中散发着星辰般的点点荧光。
美丽，而又致命。
即使隔着厚实的面罩，林零也能闻到空气中那股独特的、混合着腐殖土和潮湿苔藓的气味。她知道，这美景的背后，是亿万万致命的孢子在随风飘荡。
“看到那朵红色的蘑菇了吗？”响尾蛇指着不远处一株颜色鲜艳如血的菌菇，那只菌菇的颜色，红得极不真实，像一滩刚刚凝固的血，又像一支被打翻的、最高档的口红，在昏暗的环境中散发着一种妖异的诱惑力。
“那是血冠菇，我们叫它寡妇的微笑。很漂亮，对吧？它的汁液是最好的引火物，但菌盖下的孢子有剧毒，吸入一点就会产生幻觉，让你笑着走向死亡。”
林零立刻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飞速记下：血冠菇，可燃，致幻，剧毒。
就在她低头记录的瞬间，异变突生！
一只巴掌大小、浑身长满灰色皮毛、外形酷似老鼠的生物，突然从旁边的菌丛中窜了出来，直奔那株血冠菇而去。它的动作极快，显然是将这株剧毒的蘑菇当成了美餐。
“别动！”响尾蛇一把按住了正要下意识后退的林零。
只见那只灰毛鼠兴奋地扑到血冠菇的根部，张开嘴就啃了下去。在它咬破菌柄的瞬间，血冠菇那鲜红的菌盖猛地一颤，一圈肉眼可见的、淡红色的孢子云，如同一个无声的烟圈，从菌盖下方喷薄而出，将那只灰毛鼠完全笼罩。
灰毛鼠的速度极快，一溜烟地就冲了过去。它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继续向前跑去。
“看来孢子也不是百分百起效……”林零刚想发表自己的看法，却被响尾蛇抬手制止了。
“看下去。”响尾蛇的声音很平静。
接下来的一幕，让林零的头皮一阵发麻。
只见那只灰毛鼠在跑出十几米后，它的动作瞬间变得迟缓而怪异。它松开了嘴，不再啃食，而是抬起头，开始追逐自己的尾巴，发出“吱吱”的、听起来异常欢快的叫声。它手舞足蹈，像一个喝醉了的醉汉，沉浸在某种极致的幻觉之中，最后，它带着一种诡异的、满足的笑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四肢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前后不过十几秒。
“看到了吗？”响尾蛇的声音在林零耳边响起，冰冷而平静，“这就是幻觉。对它来说，在死前的那一刻，它可能看到了全世界最美味的奶酪。”
“走吧。”响尾蛇拉了她一把，“以后离这种颜色的东西远点。”
有了这次直观的现场教学，林零变得更加谨慎。她不再仅仅是听，而是开始主动观察和提问。响尾蛇似乎也很满意她的学习态度，教学的内容也变得更加深入。
她教她如何追踪。她蹲下身，指着菌毯上一片极不明显的、菌丝被压倒的痕迹，告诉林零：“这是硬甲菌蜥半小时前留下的，你看痕迹的边缘很整齐，说明它走得很匆忙，可能是在被什么东西追赶。我们最好换个方向。”
她还向林零演示了如何潜行。在一片需要安静通过的区域，她整个人的气息都仿佛消失了。她的每一步都落在最柔软的菌丝上，身体的起伏与周围菌菇的摇曳融为一体，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还有这个。”响尾蛇又指向地面上一片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藤蔓般的菌丝，“缠足丝。别踩上去，它会瞬间缠住你的脚踝，越挣扎越紧，直到把你的血肉都吸干。”
林零的笔尖微微颤抖：缠足丝，活性攻击，极度危险。
一路上，响尾蛇不断地为她介绍着这个世界的居民。哪个有毒，哪个是食物，哪个看起来无害却会主动攻击。她还教林零如何通过菌毯上残留的、不同颜色的液体痕迹，来判断不久前是有菌兽经过，还是有植物在“捕食”。
她甚至向林零演示了，如何在不发出任何声音的情况下，利用菌菇的阴影和地形的起伏，像幽灵一样快速穿过一片茂密的菌林。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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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感，与这片土地完美地融为一体。
她看着响尾蛇如水银泻地般无声穿行，而自己却像个穿着笨重宇航服的初学者，每动一下都要思考半天，生怕自己的背包会刮到旁边一株看起来像西兰花的有毒菌菇。
林零像一块被扔进海洋里的干燥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宝贵的、用生命换来的生存知识。她将响尾蛇说的一切都用笔记记下来，并与自己那本《植物图鉴》里的内容相互印证补充。
她们两一前一后地向前走着，林零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出了那个她疑惑了很久的问题，“你们……是怎么免疫这些孢子的？”
响尾蛇的脚步没有停下，她头也不回地回答道：“我们不需要免疫。这里的空气，就是我们的空气。”
“可……书上说，这些孢子对人体是致命的。”林零追问道。
响尾蛇那双锐利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林零，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像一潭古井。“书上说的没错。”她说，“对于那些无法适应的生命来说，它确实是致命的。”
她顿了顿，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
“没有什么所谓的免疫能力。只是那些无法适应的，在出生后不久就死了。活下来的就是能适应的。”
周围的世界异常安静，只有风吹过巨大菌伞时发出的“沙沙”声，像无数张砂纸在轻轻摩擦。这极致的寂静，让响尾蛇那平淡却残酷的话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根冰冷的针，直接扎进了林零的耳膜里。
这几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林零的心上。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她在生物课本上学到的、冰冷而抽象的法则，此刻以一种最原始、最赤裸的方式，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片土地上的幸存者如此稀少，为什么他们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因为他们每一个能活到今天的人，都是从尸山血海般的自然选择中挣扎出来的胜利者。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小时，或许更长。当林零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开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时，响尾蛇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们来到了一道巨大裂谷的边缘。
那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横亘在大地之上。裂谷的下方，是一条狭窄、昏暗、看不到尽头的通道，两侧的岩壁上，密密麻麻地生长着一种奇异的、表面布满孔洞的菌菇。
响尾蛇指着下方那条被阴影笼罩的、仅能容纳两人并行的狭窄通道，表情第一次变得无比凝重。
“到了。”她说，“下面就是尖啸峡谷，我们必须从这里过去，才能到达寂静洞穴。”
她转过头，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林零的面罩，一字一顿地说道：
“记住，从现在开始，不要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音。否则，我们都会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