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架三角钢琴,赵文乔最后没让人抬走,而是静静地留在原来的房间。
比起二楼的整洁干净,一楼的画室则显得无处落脚。色彩缤纷的颜料随意蹭在地上,与密密麻麻的作废画纸堆成山。
自然光下作画难免失去观景的全貌,赵文乔后撤两步,遥遥看画架上的半成品,打算等晚上颜料干透后,再涂抹几层色调以作渐变,然后交给经纪人。
她最近看上市中心艺术角的一家店面,准备盘下来做个人画廊。
桌面的手机遭受冷落,赵朗丽不满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和你说话呢,去不去给个准话,省得我当中间人。”
自上次饭局不欢而散,明母在她们面前更抬不起头,好在这桩婚事最后稀里糊涂地促成了。只是明家理亏,生意落了下风,还得让利给赵家。
三番两次找机会请吃饭,想缓和两家龃龉。对于对方小家子气派的做法,赵朗丽常和她打电话埋怨,唯独这次推脱不掉,才来问意见。
“不去。”赵文乔洗净画具,重新坐回桌前。
“我得提醒你,玥玥还夹在中间呢,别让人难受,”料到结果,生怕她再回绝,赵朗丽提醒,“人家可是为了你,才委曲求全。”
“要不是你上回死要面子,非得拉个垫背的,至于成现在这样?”
赵朗丽最喜欢甩锅,明明是长辈想生意往来更方便些,自己推波助澜,还被落井下石数落一通。
赵文乔把没看完的鉴赏图集收上书架,懒得与她掰扯。
“什么时候?”
“等我把时间和地址发你手机。”见她同意,赵朗丽乐不可支。
“先说好,我不负责应酬,纯当花瓶。”赵文乔回。
“小祖宗,你能出面就是赏脸了……”
不想听剩下的废话,赵文乔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准备上楼找部电影,打发多余的时间。
家庭影院面积不大,足以应付日常生活。天花板的环形吊灯颇具设计,在窗帘遮掩的房间内,“咔哒”一声,照亮正中的茶几。
简约的黑白灰使得空间既视感比实际要广,昏暗光线下幽寂空旷。
音响随开幕微微震颤,赵文乔坐在第二排正中央,调整座椅靠背。
《悬崖下的野餐》是她最喜欢的电影,油画般的镜头仿佛蒙了层春日滤镜,适合启发新的灵感。翻来覆去看片段与解析,也不觉得乏味。
可最近连日奔波,一旦陷入柔软的按摩椅上,就容易沉睡不醒。加上知道电影的结尾,许多情节处于意料之中。
她长长打了个哈欠,光影在眸底翻涌,刺得她不禁眯了眯眼。
赵文乔是被一阵熟悉的气味唤醒的。
梦境中的柑橘调少了入侵性,像沉淀的絮状物,构成一段不安稳的睡眠。
她蹙眉,缓缓睁眼,看到一位不速之客。
明玥似乎也没料到她会突然醒来,举起毛毯的手尴尬悬停在半空。
荧幕恢复成初始界面,蓝光擦过她的半张脸,低歇的睫毛遮住几分诧异。
一抹暖色,在冷清的房间内形成强烈的割裂感。
她或许看自己衣着单薄,怕醒神时吹风感冒,于是擅自履行妻子的职责,帮忙盖毯子。
问题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赵文乔眉头皱得更深,有种私人领地被侵犯的不适感。
“赵阿姨打你电话不通,就带我来搬东西,门没关严,我听到动静就进来啦。”
声调像南方的侬语,软又轻,听得人心快融化了。
她展开手中的薄毯,湿漉漉的眼瞳盛了些许羞怯,不敢与赵文乔对视。
“盖上毯子再继续睡,等你醒了我给你热饭。”
说完,她正要倾身,赵文乔先一步攥住她的手腕,拉开两人距离。
赵文乔生气时,眼神会比平时更冷,像不知名的凶兽,非要把猎物咬得血肉模糊才肯罢休,正如眼下。
浸入这冷肃的目光里,任谁都会慌张。一瞬间,潮水漫过头顶的窒息感萦绕在两人之间。
“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打破沉默。
明玥愣怔,无措的手指把薄毯边缘揪得更皱,挫败感渐渐泛上眼底。
“对不起,是我擅作主张了。”她把毯子搂入怀中,声线微抖。
赵文乔坐正身体,换做别人,她讲话只会更难听。然而想起赵朗丽的叮嘱,她不由重复。
“我让你出去。”
被下逐客令,明玥还想再说,可又怕惹她更生气,最终只得转身离开。
背影颇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将人打发走,赵文乔的郁结丝毫没得到缓解,甚至更烦躁。
又没把她怎么样,搞得自己欺负人似的。
莫名其妙。
她抓两下睡乱的头发,在身下摸索手机,按亮。
果然,五通未接电话,全是赵朗丽打来的。
大雪不寒:【我待会接玥玥去你那儿,你把那些画收一收,免得搬家弄坏了】
大雪不寒:【怎么不接电话,睡着了?】
大雪不寒:【我现在过去,你准备好】
一个小时前的消息,赵文乔现在才看到。
她上划通知栏,全部清空后,才晃晃悠悠走出房间。
窗外夜色如雾弥漫,夜风摇动枝条来回拍打窗户,廊道残留搬东西时落下的灰尘,赵朗丽正站在一楼餐厅,把外卖摆在桌上。
察觉到头顶的视线,她抬手招呼:“一个人住都没人管了,白天不醒晚上不睡的,赶紧下来吃饭!”
赵文乔双手撑在横栏处,居高临下道:“搬家为什么不提前商量?”
“我不提前几小时给你发消息了?”赵朗丽莫名。
“那叫通知,不是商量。”
“哎呀都一样,你这孩子较什么劲儿,”赵朗丽懒得理她,左右张望,“玥玥呢?刚让她叫你下来吃饭,怎么转眼人不见了……”
赵文乔很烦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正要开口,视线里出现一道小小身影。
明玥关上卫生间的门,眉毛挂着几点水珠,因肤色雪白,泛红的眼尾格外显眼,像株折梗的百合,脆弱易碎。
哭了?
赵文乔挑眉,目光忍不住追随。
“阿姨,我刚才在洗手间。”明玥讲话带着鼻腔,如同隔着玻璃的闷潮。
“都结婚了,是不是该改口啦?”赵朗丽搭她的肩,示意两人坐自己对面。
闻言,明玥脸红,唇瓣开合,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赵文乔双手抱臂,胸口莫名腾出一股无名火。
对方躲在洗手间偷哭的行为,和将自己摆在加害人地位的道德绑架没有分别。
躁动的情绪像无法严丝合缝的拼图,找不到宣泄口。
“话多。”她拨弄汤匙,白嫩嫩的豆腐汤上飘着葱花,香得人口齿生津。
“你咋那么讨人厌呢!”赵朗丽不满,桌底下的腿作势去踢,不料撞上明玥的膝盖。
明玥闷哼了声。
“哦哟不好意思啊,我想教训文乔的,”赵朗丽立即收敛,剜了眼赵文乔,“你看你整天,没事人一样,多和玥玥学,怎么懂礼数,和长辈讲话的!”
嘴里鲜香化开的嫩豆腐变得难以下咽,赵文乔对她的指摘向来左耳进右耳出,然而今天外人在场,这份数落就容易传出去,变成别桌的谈资。
她当即放下餐具。
小腿蓦地被一片温热柔软蹭过,如同触及蛇类湿滑黏腻的鳞片,令人避之不及。
十月中旬的温度不算低,两人穿的都是露腿的裙装,加之桌底狭隘,明玥蜷腿,难免碰到她的。
耳边传来短促的“啊”,明玥自知做错事,睫毛不安分地眨动,脸侧过来想张口。
赵文乔猜她又要道歉。
然而赵女士的埋怨不绝于耳,对方似乎难以应付多人的场面,最终选择先回答对面。
“……没事的,”明玥讲话温吞,低声时咬字含糊不清,“而且,姐姐有很多优点,应该是我向她学习才对。”
姐姐这个称呼,多少带点私底下**的暧昧。
心脏化作一张薄纸,轻轻折了页角。
赵文乔突然想笑,掌住桌沿的手没急着撑起上半身,而是转头,直截了当问。
“那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优点?”
此话出口,明玥怔然,吸顶灯的亮光坠入眼底,照出几分慌乱无措。
赵文乔扯了扯嘴角,一言不发冷笑。
要不是赵女士打圆场,两人恐怕还会僵持。
似乎明白自己奉承太过,接下来,明玥安静许多,化身成倒伏入水流的摇摆水草,游离在母女谈话之外。
一顿饭结束得快,赵朗丽临行告别,特意把赵文乔拉过来,叮嘱道。
“先别把结婚的事往外说,对玥玥影响不好。”女人站在门关。
“能有什么影响?”赵文乔靠在墙边,站没站相。
“你和明雪订婚,谁不知道?如今和她妹妹领证,传出去别人怎么想玥玥?”赵朗丽恨铁不成钢,“我警告你啊,对玥玥客气点,既然把人领回家,就得担起责任!”
赵文乔不耐烦:“嗯。”
“过两天带玥玥回家吃饭,我先走了,你们早点睡。”
说完,赵朗丽又冲屋里收拾残局的明玥交代了声,这才上车。
目送那辆车驶入黢黑的夜幕,赵文乔收回视线,转身看向里屋。
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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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