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早晨,林佳佳从文化长廊快步跨向学峰大道的平台,地面上的水迹还未干透。
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学峰大道底端,她没细看,飞快转身,一步步踏上学峰大道的台阶。
她抬头望向峰顶,低声咒骂:“164!一路湿!一路死!”
白玉石雕塑与学峰大道是宁城二中的标志性建筑。
校大门正对面,矗立着名为“托起明天的太阳”的白玉石雕塑,一位少年右手托起一本对开的书,书本之上托着一颗“太阳”,但学生们习惯戏称为“读书顶个球用。”
经过雕塑后,需攀登164级阶梯才会抵达二中的教学楼。这164级阶梯原本寓意是“一路思”与“天天向上”,学生们则调侃为“一路死”。
于林佳佳而言,学峰大道却是“一路湿”。
它是一个天然的排水通道。每逢大雨倾盆,一排排阶梯就形成层层叠叠的小瀑布,打湿所有人的鞋子。
尤其林佳佳,她只有一双还算得体的帆布鞋。
林佳佳正要抵达第二个缓冲平台时,忽听到有人喊:
“佳佳!”
林佳佳回头望去,只见好友谢莉正从学峰大道的底端狂奔而上。
“佳佳?佳佳……”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大步跨了六级台阶,低声重复着“佳佳”这个名字,声音中交织着亲昵与痛苦,仿佛在深情地呼唤着爱人。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望着林佳佳的脚趾。
林佳佳被男人复杂的目光刺痛,她不由地往后退了半步,然而凉鞋藏不住她那可怜的脚趾。
谢莉看了那男人一眼,随即从他身旁掠过,飞奔向林佳佳。在一次跨越两级台阶瞬间,她险些摔倒。
那个男人与林佳佳同时窜动,林佳佳飞速拉住了谢莉的衣袖,那个男人扶了一下谢莉的后背,终是将她给稳住了。
林佳佳抓住谢莉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拉上了缓冲平台。
“跑什么?不怕摔吗?小心破相。班花可就要易主了。”
林佳佳紧紧握住谢莉的手,上下打量,确保好友安然无恙后,她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
“如今我不再是班花,而是级花了。文科班女生多,却无人能及我的美貌。”谢莉得意地笑着,拉着林佳佳的手轻轻晃了晃,撒娇以求原谅。
“NO, NO, NO!不是级花,而是校花,更得好好保护这张倾国倾城的脸。”林佳佳笑着捏了捏谢莉的脸,打趣道。
“那可不敢当!如果我有你这样的身高和身材,肯定会大言不惭地自称校花。猪哥那家伙,一生气就爱叫我‘根号二’。放屁!我虽没有一米六,可也不至于是根号二。学渣!不愧是猪脑子……”
谢莉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林佳佳并未回应,因为她清楚好友言语责骂,实则在开心地炫耀。
她早就发现,好友跟猪哥早恋了,好友一天要提八百回“猪哥”。
林佳佳用余光打量着那个男人,一套深蓝色的西装,套住他挺拔的身姿,仿若一个规整的相框,将他整个人给框住了,难以窥见更多细节。
唯有那双眼睛微微湿润,隐约透露出脆弱和悲伤……
那双看狗都深情的眼睛,若是不盯着她的脚看,林佳佳会更开心。
“莉莉,快向老师道谢。”林佳佳说。
“谢谢!你是新来的老师吧,我之前没见过你这么帅的老师。”谢莉活泼地说,她一直都是个社牛,美人与陌生人打交道总是容易些,“恃靓行凶”已是一种本能。
林佳佳没来得及阻止谢莉的“不着调”,只得慌忙找补,“抱歉,莉莉喜欢开玩笑,但她的赞美是真心话。”
那个男人终于抬起头,视线相碰的刹那,他眼中原有的悲伤和愁绪全部消散了。
他微微弯起嘴角,对林佳佳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林佳佳第一次体会到“眼睛里有星星”是什么感觉。那双眸子仿佛盛满了细碎的星光,璀璨得让她心慌意乱。
林佳佳的心猛地狂跳,慌忙移开视线,望向大道旁的樟树。
忽然一个画面在脑海里闪现,一群小伙伴们举着自制的“竹枪”追逐嬉戏,一个可爱的小哥哥,一直追着她跑,他举着手里的枪瞄准,一颗颗樟树籽像子弹一般击中她的心口,整颗心仿佛要爆炸一般。
林佳佳没听清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只抓住了一个小尾巴。
他问:“不冷吗?”
“什么?”林佳佳还未完全回过神来,茫然地问。
谢莉再次抓起林佳佳的手,摸了摸,说:“哎呀,这种天你还穿凉鞋……”
林佳佳的脸唰地红了,再也看不到那个男人眼里的星星,她的脚趾蜷缩,语气平淡地回答:“不冷,我穿了薄棉袄。”
“哎呀,现在也不是穿薄棉袄的季节……”谢莉踮起脚尖,摸了摸林佳佳的额头,“还好,没有闷出汗。”
那个男人看了看林佳佳上身的红棉袄,又看了看她脚上的黑色塑料凉鞋,嘴唇微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老师,我们先走了,马上要打铃了。”林佳佳受不住男人怜悯的眼神,连忙出声道别,拉着谢莉急匆匆跑了。
谢莉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男人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林佳佳的身影,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这个“级花”。
谢莉低声嘀咕:“佳佳,你说那个老师……会不会是脚控啊?”
“不会。”林佳佳回答得干脆,同时放开了谢莉的手,并加快了脚步。
“佳佳,你慢点,我的腿没你那么长,一下子跨不了两级台阶。”
林佳佳闻言,只得放慢脚步,一级级往上攀登。
她终究没能忍住,略略侧身,飞快地瞥了那个男人一眼。太快了,她什么也没看清,可耳中仿若听到他又在低声呼唤“佳佳……”
“他如果不是脚控,干嘛一直盯着你的脚看呢?如果他真是个变态,我们要不要举报他?也不知道他是哪个年级的老师……”
林佳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怒气,强装客观地说:“他的眼睛很干净,不像你想的那种人。你没听到他问‘不冷吗’。而且,他身上那套西装,质地很好,不是我们学校老师的工资能负担得起的。他应该不是老师,或者,即便是老师,家境一定极好。这样的人……大概难以理解我这种穷苦人的窘迫吧。”
谢莉叹息一声,“你爸又没给生活费?我真担心哪天在学校看不到你了。”
“不会。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考大学,还要考一所好大学。”林佳佳抬头,看着学峰大道顶端的荣誉墙,坚定地说。
“以你的成绩,985妥妥的。我可就难咯……”谢莉也看了一眼荣誉墙,随即飞快地移开视线,她与荣誉墙无缘。
“佳佳,有救了!年级主任不是让大家填报助学金申请表吗?你填了吗?希望这次资助的老板大方一点,给每个人的金额能多一些。”
“我……没填。”林佳佳的脚趾又蜷缩到一起。
“干嘛不填?给谁不是给?那些大老板拔根汗毛比咱们的腰还粗。我们班有两个脸皮厚的,脚上踩着四位数的篮球鞋,照样把表交了上去。他们还大言不惭地说,要是申请到了,就请全班同学吃饭呢。人渣……”
林佳佳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申请表要拿回家给父母签字,还要村委盖章,需要详细写明贫困的原因。我写不出……我爸也不会签字,更不会去找村委盖章。”
谢莉“切”了一声,不以为然:“你傻呀?你以为其他同学是规规矩矩填表吗?全都是互相签家长,至于章就更简单了,学校后门那条街什么章没有。原因也好写啊,他们会编故事,你都不用现编……”
“你到了,快进教室吧。”林佳佳抬了抬下巴,指向二楼文科班教室的门口。
与谢莉分开后,林佳佳一口气冲向五楼,冲进高二理科实验班394班,跌坐在凳子上。
她从抽屉里摸出那张已有褶皱的申请表,摊开一点点、小心地按压,终究没能抚平那一条条如刀刃般的痕迹。
贫困的原因:该从哪里写起?
父母重男轻女?为了追生男孩,他们东躲西藏,母亲怀她的时候,生活极不安稳,每天都活在公安会来查暂住证和准生证的恐惧之中。
建筑包工头拖欠农民工工资?母亲难产时,父亲也没拿到工资,根本做不起手术,输不起血……
父亲懦弱无能?自她出生那年,母亲死在手术台上,父亲再也没有外出打工,他不相信能拿到血汗钱,他恐惧外面那个庞大而纷杂的世界。
父亲懒惰成性?酗酒嗜赌?除了守着那几亩薄田,他就将自己灌得醉醺醺,清醒的时候就在牌桌上,打大字牌。
怎么写?如何能写?有什么脸面乞求别人的援助?
六年前,待她极好的继母终于忍无可忍,带着弟弟改嫁了。
三年前,一场车祸,夺走了弟弟的生命。悲痛欲绝的继母,却给父亲送来了一笔二十五万的赔偿金。
她家穷吗?算不上吧,比她家穷的人多得是。
可是,她买不起一双布鞋,买不起一本课外辅导书,甚至每顿饭都要精打细算,唯一的愿望是晚上别饿到睡不着。
泪水模糊了视线,一滴滴落在申请表上,晕染开来,让“原因”二字透过了白纸,从反面依然能看出那刻入心底的文字。
林佳佳将申请表团在一起,紧紧攥在手心,手臂扬起,准备扔进角落的垃圾桶里。
在纸团即将脱手的瞬间,她的动作僵住了。
她缓缓收回手,将申请表一点点抚平,叠成了长方块,然后插入物理课本里,再把书塞回课桌抽屉里。
“同学们,快看!一个超级大帅哥走过来了。我的天,好帅!好帅……”唐娟靠在栏杆上,向教室里招手。
几个女生跑了过去,问:“哪里?哪里?”
唐娟指向那栋三层楼说:“喏,进行政办公楼了。我还以为他会来我们高二楼呢。”
有同学好奇地追问:“怎么个帅法?像霸道总裁啊?”
唐娟拍手:“对!对!就是霸总范……”
林佳佳抹去泪水,转头看向兴奋的同学们,一个念头不受控地从心底冒出:“是他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