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我这样答,姑娘可会相信?”
听到如此答案,沈婉仪收回视线,神色淡淡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大人还是不要随意拿妾身开玩笑了。”
显然不信。
似乎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回复,柳青砚为她慢慢添上茶水,讲了一个故事。
柳青砚的家在宛州朔阳的柳家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
柳家村并不大,整个村子加在一起也就二三十户人家,而且有些人家户里的青壮年不是去从了军,就是去外地讨了生计。
所以当十六年前马匪夜半来袭时,整个村子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黎明未到,村子已被马匪洗劫一空,他的父亲为了保护他和母亲,死在了马匪的刀下。
当时村子里面的其他人敢反抗的、能反抗的,也都死在了马匪的刀下。
为了活命,他和母亲与村里的剩下其他人一起,迎着刚初生的朝阳被马匪掳上了山。
那年他八岁。
上山后,他和母亲被分开关押,他想了那多办法,盘算了许多次,但最后无力地发现以他目前的力量是不能将母亲和大伙都救出去的。
他感到非常痛苦和绝望。
更绝望的是,上山不过第二日,他便听到了马匪头子要娶母亲的消息,时间在三日后。
马匪告诉他,若是他表现得好,他当日会被放出去喝他亲生母亲的喜酒,于是接下来的几日,他一直乖乖的很是听话。
母亲成婚的当日,他果然被放了出去。
他借着馋嘴的由头,找机会潜到了后厨,将村医王大夫给他的毒药混到了酒里。
因为并不能保证所有马匪都会喝到毒酒,所以他从后厨出来后便直奔关押着母亲的地方,那件屋子的门口守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匪徒,他强闯进去带着母亲逃跑是不现实的。
于是他只好隐在暗处,想着到时候趁前院乱了,便伺机带着母亲逃跑。
但一直等到马匪头子来,前院也没有丝毫乱的动静,他也被四处搜寻的马匪找到了踪迹,带回了地牢。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他从牢里被放出来开始,就一直有人监视着他,所以下药一事也被人看在了眼里。
他走后便有人出来将被下了药的酒给换了,所以他预想中的情况也就一直没发生。
被关回地牢后,他仍担心着母亲那边的情况,母亲性子刚烈,他怕她为了保全自身,用一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那晚,他双手扒在牢门前,眼巴巴望着门口,一直等着母亲的消息。
却没想到,母亲的消息没等到,却等到了前来释放他们的人。
将他们放出去的人告诉他,他们是镇北将军沈正年的手下,原本是跟着沈将军回京述职的。
为了避开一些人的耳目,沈将军带着他们一小队人走的小路,没想到路过他们村子的时候,发现了匪徒肆虐的痕迹,于是沈将军当即便决定来着他们来上山剿匪。
他们一行人本就是军中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抵御外敌时以一敌百也不在话下,更何况这些不成气候的小小匪徒了。
不过半个时辰,整个马匪窝就被一锅端了。
“刚开始那马匪头子还想拿抓的女人威胁我们将军,却没想到我们将军早有预料,直接让暗中埋伏在屋顶上的人一箭将那马匪头子射了个对穿,那马匪直接就死不瞑目地倒下了......”
那边,放他们出去的人还不停地讲述着他们将军的料事如神,柳青砚却从中听出来马匪头子抓的女人可能是他娘,门一开当即便冲出去找他娘的踪迹。
冲到前院时,那里已经聚集一小部分被解救的人,她们正感激涕零地对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道着谢。
“我在人堆里一眼就看见了我娘,她也正在四处找我,我见她没有受伤,一晚上吊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沈婉仪始终如一的表情,在听到“沈将军沈正年”几个字后,才终于泛起了涟漪。
“沈将军就是我祖父?”
“正是。令祖对整个柳家村有再造之恩,最后离去时却只收了几个柿子当赠礼,母亲与我一直觉得内心惭愧。”
“那时我年纪尚小,家中也并无其他值得相赠之物,便想着等到日后有能力之时,再去找令祖报恩。”
“可惜......”
可惜建宁十一年,柳青砚来上京的两年前,沈婉仪的祖父不幸感染疟疾,因病去世了。
说到这,两人都静默了一瞬,最后还是沈婉仪率先打破沉默,“祖父一生都爱打抱不平,施恩不望报,大人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
柳青砚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
“世子求亲之事,柳某知晓后当即前去拜见,试图说服他改变主意。可惜世子态度坚决,不为所动。”
“柳某思来想去,只好冒然登门提亲。柳某自知与姑娘云泥之别,或许难得姑娘青睐,所以还请姑娘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可当做是权宜之计。”
听到这话,沈婉仪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权宜之计,如何个权宜法呢?”
“姑娘若是答应,待姑娘丧期满后,便可与柳某结为夫妻。世子殿下那时就算再心仪姑娘,也不敢再妄动朝丞之妻。”
“成亲之后,虽名义上我与姑娘是夫妻,但我会待姑娘如府上贵客,不会有半分逾矩之处,姑娘也只当来我府上做客就行。”
“世子殿下喜新厌旧一事上京城内无人不知,待过段时日,他对姑娘的心思断了,姑娘便可与我和离。”
沈婉仪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茶杯,凝视着杯中漂浮的茶叶陷入沉思。
柳青砚说的这个法子乍一听起来确实像那么几回事,可若是仔细琢磨,便不那么合适了。
先不说成亲之后他会不会如他所说那样待她,光是成亲一事便给她上了一道枷锁。
若是那萧延心思难消,那她岂不是得一辈子困在柳青砚的宅院里?
况且尚不知他家中是否有难缠的长辈亲人,就算他能待她如客人,可此事又不可能告诉他的亲人长辈,在他们面前她难道还能以客人的身份自居吗?
这个法子远不如听上去那么靠谱。
柳青砚见她沉默不言,倒也不催促,只默默饮着茶,眺望着远山。
两杯茶见底,沈婉仪那边终于也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大人这法子虽然能解妾身现下困境,但却有许多弊端。”
“妾身自己其实有个能一劳永逸的法子。”
听到这话,柳青砚刚想开口询问是何方法,却在想到了什么之后,瞳孔一缩,似有震惊之色地看向沈婉仪的方向。
下一秒,沈婉仪果然如他所料地说出了她所谓的法子,“妾身向陛下请旨,一辈子替已逝的夫君守寡,不就行了吗?”
“大人,您说是吧?”
她说这话时,双眸亮的惊人,全然不复刚刚淡然自若的模样。
柳青砚忽然就意识到,打从一开始,她就抱的是这个想法。
他不动声色地为沈婉仪续上一杯茶,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姑娘若是一开始就有这个念头,那为何迟迟不动作?”
沈婉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现在她之所以还能够不慌不忙地在这与他会面,是因为当前永安王府只是放了话出来,并未采取什么别的举动。
倘若是萧延已先一步去向圣上请了旨,赐了婚,那到时她嫁给世子一事也就成了板上钉了钉,无论什么法子也不好使了。
眼下这个时候,她先得比萧延快一步去见圣上才行。
但为何她明白这个道理,却又迟迟不肯行动,是因为她其实并没有她表现得那么下定决心。
早在她当初听到梁钺死讯时,她就有过守寡一辈子的念头。
可当她弟弟沈嘉禾告诉她梁钺的遗言时,她内心便有些松动了。
梁钺在遗言中嘱咐她,让她找个比他更好的人陪着她,要让他们的女儿梁盈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
他最后还说,“婉婉,你和阿盈要永远幸福。”
沈婉仪听到这些遗言时,泣不成声。
这些话他每次出征前都会说,可沈婉仪从不放在心上,因为她总是固执地认为,他肯定能够平安回来的,毕竟他那么厉害,从未打过败仗。
可他这一次依旧打了胜仗,却没能活着回来。
再次听到这些话,可是他却与她天人永隔,这怎不让她痛彻心扉?
这几句遗言当时便动摇了她守寡的心思,本来弟弟常年驻守漠北,就一直引得父母惦念。
梁钺死后的这几年,父母为自己操心良多,沈婉仪更是不想再让他们二人再为自己担惊受怕。
去年,她曾在母亲面前半开玩笑地提起自己不想再嫁一事。结果当日夜里,父亲下值回来,她就被他们二人叫到了书房,问了好一些话。
说到最后,父亲脸色难看,母亲更是眼眶含泪,沈婉仪见状只好态度严肃地解释说自己说的是玩笑话,当不得真的。
父母见她神情真挚,不像撒谎,最后才放她离去。
沈婉仪那时便知道,她若真是守寡一辈子,沈父沈母恐怕也要担忧一辈子了。
父母的牵绊,梁钺的遗言,女儿的幸福,这些都是导致她迟迟不敢行动的主要缘由 。
这个念头从那时起便被她一直压在心底,再未对他人言说。
萧延提亲一事,恰好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能够让她理直气壮地告诉父母,她是被逼无奈才守的寡。
可沈婉仪依旧没有动作,因为她知道即便如此,父母知道她是被逼无奈,更会为她的处境而担忧。
她的婚事,她的后半生幸福,已是他们的心结了。
见她始终沉默,柳青砚倒也不催促,反倒来宽慰她,“姑娘既然不想说,那就不必说了。柳某今日应约前来,也只是想将此事告知姑娘,让姑娘多一个选择。”
“但是否选择,怎么选择,选择权依旧在姑娘手里。这几日,姑娘可回府仔细考虑。”
“不过还是希望姑娘能够尽快做出决定,毕竟现在最要紧的便是和世子殿下抢时间了。”
沈婉仪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她慢慢起身行了个大礼,“无论最后妾身作何选择,都要谢过大人今日所做之事。 ”
柳青砚见她如此,立即起身准备扶她,可是手伸到一半又堪堪停住,似是想起男女授受不亲来,只让她快起,“沈姑娘不必如此客气,这些事比起令祖的救命之恩都不算些什么。”
沈婉仪依旧妥帖地将礼行完,“礼不可废。”
她行礼完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此刻距离她来不过三炷香的时间,乌云已聚集了一大片,雨势也渐大了起来,窗外的水迹从丝丝缕缕,变成了磅礴的水幕,远处的青山依然看不见了。
今日之事已毕,也不必在此外过多停留。
“大人所说之事,妾身会仔细考量。妾身今日出来的时辰也够久了,是时候回去了。”
柳青砚招手,让身后的侍从提上来一盒点心。
“姑娘不妨带上这盒樱桃酥,这是这万鹤楼的招牌,甜而不腻。听闻姑娘家中有一小女,这盒樱桃酥或许能得孩子喜爱。”
听他提起梁盈,沈婉仪倒也并不讶异,毕竟她和梁钺有一个女儿本就是众人皆知的事。
只是,他看上去茕茕孑立的模样,竟会特意给孩子带礼物,这倒让沈婉仪有些意外。
“妾身便替孩子多谢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