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发出嗡嗡声时，弗兰的左手偷偷放在办公桌下面，两个指头一小点一小点得捏碎一个面包。面包边缘已经发硬，她小心翼翼避开涉嫌头放进嘴里，面包屑掉在键盘上。
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恋爱匹配度已降至32%】
弗兰瞥了一眼，没理会。
面包原先是她的早餐，然后是午餐，之后是晚餐，最后是宵夜。
不是应声白的消息，那没有看的必要，弗兰继续盯着电脑屏幕。
对话ID：#102847
A：我好累。
B：那你要好好休息。
请标注B的情感类型：
-冲动型
-理性型
-平衡型
弗兰点了“平衡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下面包。
下一条。
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杯壁上挂着一圈咖啡渍。她端起来喝了一口，苦的。
格子间的隔板是灰色的，上面贴着一张便利贴："本月目标：30000条"。
现在是28号，她完成了28500条。
还差1500条。
对话ID：#102848
A：我想吃火锅。
B：那就去吃吧！
"冲动型。"弗兰点了选项，下一条。
右下角的进度条：873/1000。
她看了眼时间：晚上是一点零五分。
办公室里还亮着二十几盏灯。左边的小林戴着耳机，手指机械地点着鼠标，"咔哒咔哒"。右边的老张端着咖啡杯，盯着屏幕发呆，眼皮一直在跳。对面的实习生小陈趴在桌上，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某个游戏的界面。
空调的风呼呼地吹，弗兰拉了拉外套。
胸前的工牌响了响，塑料壳撞在拉链上，发出"哒"的一声。
她低头看了一眼。
工牌上印着她的证件照，头发乱糟糟的，眼睛没神，嘴角扯着一个僵硬的笑。
照片下面：
姓名：弗兰
职位：情感数据标注员（D区）
员工编号：EVE-000
入职时间：x022.04.01
三年了。
弗兰大学毕业就来了这家公司。
当时她投了三十份简历，只有这家给了offer。
面试的时候，HR问她："你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吗？"
她说："人工智能？情感分析？"
HR笑了："差不多。我们在训练AI学会''真实情感''。你的工作就是给AI标注对话，帮助模型训练。"
她说："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HR说："工资不高，但稳定。能接受吗？"
她说："能。"
然后她就坐进了这个格子间。
三年。
一千零九十五天。
每天一千条对话。
一百零九万五千条。
弗兰已经记不清自己给AI喂了多少"真实情感"。
手机又响了，弗兰没有立刻拿起来。
她瞥了一眼屏幕，又是系统通知。
弗兰探出头来，观察周围。小林还在敲键盘，老张端着咖啡杯，实习生小陈还趴在桌上。
没人注意她，很好。弗兰站起来，拿起手机，弯下身子贴着墙走，像一只猫匍匐向前。
经过小林的格子间，小林没抬头。
经过老张的格子间，老张还在盯屏幕。
飘过黑暗的长廊，红外线感应同样察觉不到弗兰的存在，声控灯全都没亮。
走廊尽头是洗手间。
弗兰走到门口，推看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走廊还是黑的，好像她根本没走过。
厕所里面没人，三个隔间，门都开着。
弗兰走进最里面那个，反锁门，坐在马桶盖上。
掏出藏着袖口的手机，屏幕上是一条熟悉的系统通知。
【情感匹配系统】
警告：您与用户"应声白"的恋爱匹配度已降至32%
建议：立即查看详细报告并进行调整
注意：匹配度低于20%将自动解除关系绑定
弗兰盯着那个数字。
32%。
她记得上周还是95%。
她点开详细报告。
【恋爱匹配度分析】
综合评分：32%（↓63%）
沟通匹配度：15%（严重不匹配）
情感同步率：8%（极低）
行为模式契合度：91%（高度契合）
系统建议：减少模板化交流
"模板化交流"。
弗兰看着这五个字，眉头皱起来。
她点开和男朋友的聊天界面。
---------------------------------------
今天，早上7:20
应声白：早安，记得吃早餐。
今天，中午12:00
应声白：吃午饭了吗？
今天，晚上6:30
应声白：下班了吗？
今天，晚上9:00
应声白：还在加班？别太累。
弗兰往上翻。
屏幕一直在滑动。
昨天，早上7:20
应声白：早安，记得吃早餐。
昨天，中午12:00
应声白：吃午饭了吗？
前天，早上7:20
应声白：早安，记得吃早餐。
---------------------------------------
一模一样的话。
一模一样的时间。
7:20。12:00。6:30。9:00。
精确到分钟。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有人进了洗手间。
弗兰听到水龙头"哗"的一声打开，有人在洗手。
她没动也没吭声，继续盯着手机。
弗兰从对话软件倒出聊天记录倒入到公司的内部工具，AI内容检测器。这是给员工用来检查标注质量的工具，可以识别AI生成的内容。当然这不符合员工行为守则，弗兰改了一下路径上的文件名称，改成公司名就可以绕侦查。
输入："识别以下内容是否为AI生成。"
需要等待42秒。外面的水龙头关了，脚步声走远。洗手间的门"咔"的一声关上，软件的进度条也到百分百了。
检测结果：
识别消息：248条
AI生成概率 > 90%：174条
无法判定：1条
弗兰的手停在屏幕上，接着她点开那"无法判定"的一条。
应声白：我爱你。
三个字。
发送时间：一个月前，凌晨2:13。
弗兰记得那天，那天她加班到凌晨两点。项目出了问题，数据标注错了三千条，客户在电话里骂了她半小时。
她坐在格子间里，办公室只剩她一个人。灯都关了，只有她的电脑屏幕还亮着。
弗兰给应声白发消息："我好累。"
应声白秒回："我爱你。"
弗兰当时看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了。
三年前，她在咖啡厅遇到应声白。那天她求职失败，心情很差。在咖啡厅坐了一下午，盯着电脑屏幕上空白的简历发呆。
"介意拼桌吗？" 她抬头，看到一个男生站在桌边。白色衬衫，细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杯美式。
"不介意。" 他坐下来，打开电脑。
弗兰继续盯着简历。
十分钟后，他说："工作不顺心？"
弗兰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盯着简历看了半小时，一个字都没打。"他笑了笑，推了推眼镜，"我猜你在纠结怎么写离职原因。"
弗兰苦笑："被你看穿了。"
"可以写''寻求更好的发展机会''。"他说，"听起来很官方，但什么都没说。"
弗兰笑了："你说得对。"
"我叫应声白。"
"弗兰。"
应声白总能说出她想听的话。她累了，他说"你已经很努力了"。她焦虑，他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她迷茫，他说"跟着你的心走"。
三年来，他们从没吵过架。她说东，他说好。她说西，他说也好。弗兰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好，遇到了灵魂伴侣。
洗手间还是很安静，墙上的排气扇“嗡嗡嗡”地发出声音。刚刚走出去的人没有将隔壁隔间的门关严，留下的动力势能带着它来回转动。
弗兰每天在公司标注一千条对话，训练AI学会"真实情感"。
现在她男友发的248条消息里，有174条是AI生成的。
她站起来，推开隔间门。
走到洗手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细碎的过耳短发，苍白的皮肤，因为加班有些许浮肿的脸，眼睛下面有黑眼圈。
弗兰打开水龙头，捧了一把冷水，拍在脸上。
水很凉。
弗兰关上水龙头，用纸巾擦脸。
然后她走出洗手间，经过长廊，灯在她头顶晃了一下。
弗兰敲了敲主管办公室的门框，门开着一条缝，灯光延长投射到弗兰灰白的运动鞋上。
“进来。”
她的 2上司坐在办公室后面，对着电脑吃着盒饭。一块炒蛋带着西红柿汁粘在一次性筷子上，油滴到桌上铺开的报纸，晕成一团黑云。
老板抬头，推了推眼镜："怎么了？今天的量完成了？"
"还差一百多条。"弗兰说，"我想……我想申请进99层。"
"99层？"
"嗯。"
老板放下筷子，盯着她："你知道99层是什么地方吗？"
"数据中心。"弗兰说，"公司所有的AI系统都在那里。"
"既然知道，"老板说，"你应该也知道，那里不是随便能进的。"
"我知道。"弗兰说，"但我想查点东西。"
"查什么？"
"查……"弗兰顿了顿，"查我男友的情感AI使用记录。"
老板看着她，没说话，似乎是觉得她甚是荒料。
办公室里只有电脑风扇的声音转动的声音。
"你男友？"老板说，"用了公司的情感AI？"
"我不确定。"弗兰说，"但我想确认一下。"
老板叹了口气："弗兰，你知道进99层需要什么权限吗？"
"我知道。"弗兰说，"所以我想……"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信封是牛皮纸的，有点旧，边缘已经卷了。
"这是什么？"老板问。
"两千块。"弗兰说，"还有我的十年年假。"
老板愣住："你疯了？"
"没疯。"弗兰说，"李姐，我在公司三年了，从来没请过假。"
"我知道。"
"我每个月都超额完成任务。"
"我也知道。"
"我从来不迟到，不早退，不抱怨。"弗兰直视老板的眼睛，"我是D区标注量最高的员工，最有希望升到C区。"
老板沉默了几秒，其实下个月就要正式通知了。
"所以？"
"所以我想用这三年的表现，换一次进99层的机会。"弗兰说，"只要一次。我只需要三个小时。"
李姐盯着那个信封。
"你只是想查你男友的AI使用记录？"
"对。"
"就这个？"
"就这个。"
老板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嚼。
"弗兰，"她说，"99层的权限不是我能批的。"
"我知道。"弗兰说，"但您可以帮我申请。"
"申请也不一定能批下来。"
"但您可以试试。"弗兰说，"老板，您知道我不是那种乱来的人。我只是想……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老板看着她。
弗兰看起来很平静，但手指在微微发抖。
"确认什么？"老板问。
"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弗兰说。
老板放下筷子，推开那个皱巴巴的信封。
"钱我不要。"
"老板——"
"但十年年假我收下。"老板笑着说，"我帮你申请进99层，但只有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后，你要回来继续干十年，情伤不能是辞职借口。"
"谢谢老板。"
"别谢我。"老板说，"我不知道你会查到什么，但我得提醒你——"
她看着弗兰，声音很轻：
"有些事，查清楚了就回不去了。"
弗兰点了点头。
"我知道。"
"你确定？"
"确定。"
老板叹了口气，打开电脑，敲了几行字。
"我现在给你填申请表。"她说，"明天早上八点，去99层报到。带上你的工牌，还有……"
她回头看了弗兰一眼。
"带上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