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黄昏,暑气未消,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榕城一中的放学铃声像是解除了某种封印,瞬间将静谧的校园点燃。
喧嚣的人声、自行车的铃响、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青春的洪流,涌向校门。
乔奕单肩挎着书包,懒洋洋地靠在教学楼下的廊柱旁,他身形挺拔,穿着简单的白色校服T恤,却掩不住那股子出众的气质。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锐利与张扬,他指尖转着一个篮球,目光随意地扫过涌动的人群,像是在等人,又像只是单纯地享受着这片刻的闲适。
“燃哥,还不走?一会儿球场没位置了!”有相熟的同学路过,高声招呼道。
“等人,你们先去”乔奕抬了抬下巴,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他在等他的妹妹乔岁安,目光百无聊赖地游移,最终定格在不远处教学楼角落的楼梯口。
那里,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地站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清瘦的男生,穿着洗得有些发旧的同款校服,背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书包,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遮住了部分眉眼,周身散发着一种“请勿靠近”的屏障。
他手里紧攥着一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正低头专注地看着,夕阳将他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浸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冷清。
乔奕挑了下眉看向这位生面孔。
榕城一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像这样气质独特的人,如果他见过,一定会有印象。
就在这时,两个追逐打闹的低年级学生莽撞地冲过,不小心重重地撞到了那个清瘦男生的肩膀,他猛地一个踉跄,手里的纸飘然落地,脸色似乎瞬间又苍白了几分。
“对不起,学长!”那两个学生匆忙道了声歉,又跑远了男生没有立刻回应,他先是稳了稳身形,像是需要一点点时间来平复被突然撞击带来的心悸。
然后,他才默默地,有些迟缓地弯腰去捡,一阵微风恰好在此时拂过,将那张纸吹得向乔奕的方向滚了几圈。
乔奕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用脚轻轻踩住了那张纸,然后弯腰拾起,是一张转学申请表,姓名栏上,清晰地写着两个字:江澈。
在“特殊情况说明”一栏里,有一行小字,隐约能看到“需定期复诊”、“情绪稳定”之类的字眼,后面跟着“抑郁、双相情感障碍”的诊断名称,乔奕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将表格递过去,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喏,你的”
江澈抬起头,接过了表格,声音很轻,几乎融在风里:“谢谢”只是短短的一瞬,乔奕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偏浅,像浸在冰泉里的琥珀,清澈,却带着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深处仿佛藏着无法言说的倦怠和风暴过后的余烬。
这双眼睛让乔奕莫名地怔了一下,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江澈却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像是完成了一个必须的社交程序,将表格仔细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书包内层,然后径直朝着校门口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人流,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乔奕的一个错觉。
“哥!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乔奕的思绪。
乔岁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好奇地张望。
“没什么”乔奕收回视线,心里却莫名地留下了那双清冷又疲惫的眼眸,以及那张诊断说明的影子。
“一个……看起来有点累的同学”他补充道,自己也觉得这描述有些奇怪
第二天,高二(一)班
早自习的铃声刚响过,班主任李老师领着一个人走进了教室
“同学们,安静一下,今天我们班来了一位新同学,大家欢迎”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讲台上乔奕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闻声抬起头,恰好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琥珀色的平静眼眸,是他,昨天傍晚那个叫江澈的转学生。
今天的他依旧穿着那身略显旧色的校服,站在讲台上,身姿挺拔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疏离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绷,他简单地鞠了一躬,声音依旧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甚至能听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大家好,我叫江澈。”没有更多的介绍,言简意赅。
李老师似乎提前知晓了什么,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和温和,她笑着打圆场:“江澈同学刚从外地转来,希望大家能多多帮助他,让他尽快融入我们集体,江澈,你就先坐那个位置吧”李老师指了指教室后排的一个空座。
巧的是,那个空座,就在乔奕的斜前方江澈依言走过去,放下书包,拿出课本,动作有条不紊,但全程低垂着眼睑,没有与任何人对视,仿佛将自己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
乔奕看着他的背影,清瘦,肩胛骨的形状透过校服隐约可见。他忽然想起昨天看到的那行诊断,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不仅仅是孤僻,更像是一种在与无形之物搏斗后留下的痕迹。
课间,同学们对新来的转学生都充满了好奇,几个活泼的女生围过去想跟他搭话。
“江澈,你以前是哪个学校的呀?”
“你是榕城本地人吗?”
“你喜欢做什么?听音乐还是打球?”
江澈对于这些问题,反应有些迟缓,有时是简短的词语回应,有时是摇摇头,嘴角试图牵起一个礼貌的弧度,却显得有些僵硬和勉强。
他的眼神偶尔会飘向窗外,带着一种游离感,仿佛灵魂并不在此处,几次下来,大家也觉出了他的不同寻常和距离感,渐渐散开了。
乔奕靠在椅背上,看着江澈在人群散开后,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不起眼的小药盒,迅速取出一粒什么吞了下去,接着便望着窗外发呆,侧脸在明媚的晨光中显得有些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消失一样,一种混合着好奇、探究和一丝莫名保护欲的感觉,在乔奕心底悄然滋生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大多聚在篮球场上,乔奕是校篮球队的主力,球技出众,在场上如同耀眼的太阳,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一次漂亮的突破上篮后,他在一片欢呼声中下意识地看向场边,江澈独自一人坐在远处的梧桐树下,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但目光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空洞
地望着前方不知名的某点。
与周围活力四射的环境相比,他像一幅被定格的、失了色的画,偶尔,他会用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留下明显的红痕,乔奕的心,再次被那种说不清的情绪攫住了,那不是简单的同情,而是一种更强烈的、想要靠近、想要弄清楚那层迷雾后面到底是什么的冲动。
放学时分,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紧接着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没带伞的学生们挤在教学楼门口,哀嚎一片。
乔奕因为被老师叫去交代竞赛的事情,出来得晚了些,他站在廊檐下,看着密集的雨帘,正想着是等雨小点还是直接冲去车棚,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澈站在人群边缘,眉头紧锁,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焦虑。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侧袋,里面似乎没有雨具,这种天气,对于情绪本就容易波动的人来说,可能更是一种负担。
乔奕几乎没怎么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他走到江澈身边,将自己那把黑色的长柄伞递了过去。
“喏,给你”江澈诧异地转过头,看到是乔奕,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平静,或者说,是麻木。
“不用了,谢谢”他轻声拒绝,声音几乎被雨声盖过。
“拿着吧”乔奕不由分说地把伞塞进他手里,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干脆,但眼神却比平时柔和许多,“我跟我妹一起走,她带伞了”这当然是谎话,乔岁安今天值日,早就走了。
说完,不等江澈再拒绝,乔奕已经拉上卫衣的帽子,一头冲进了滂沱的雨幕中,矫健的身影很快模糊在灰蒙蒙的雨里。
江澈站在原地,握着手中还带着乔奕体温的伞柄,冰凉的指尖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他看着那个决绝地冲进雨里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琥珀色眼眸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极细微的、复杂的涟漪,有困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但更深处的,依旧是化不开的浓重疲惫。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声音沉闷而巨大,像是隔绝了外界,也像是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微小却清晰可闻的石子。
乔奕在雨中奔跑,冰凉的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充实感。他回头望了一眼,隔着厚重的雨幕,已经看不清教学楼前的景象。
但他知道,那个人,至少此刻,不会被这冰冷的雨水所侵扰。
乔奕在雨中奔跑,冰凉的雨水浸透了他的卫衣,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寒意,但心口却莫名地有些发烫,那个叫江澈的转学生,像一颗投入他平静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超他的预期。
他回到家中时,乔岁安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综艺,看到他落汤鸡的样子,吓了一跳
“哥!你怎么淋成这样?我不是让你等我一起走吗?”
乔岁安丢下抱枕,赶紧去拿毛巾。
“没事,跑回来痛快”
乔奕接过毛巾,胡乱地擦着头发,脑子里却还是江澈接过伞时那双带着一丝愕然的琥珀色眼睛。
“你伞呢?”乔岁安眼尖,发现他平时随身带的黑伞不见了
“借给同学了”乔奕含糊道。
“同学?谁啊?男的女的?”乔岁安立刻来了兴趣,凑近追问,她哥哥可不是那种会随便把伞借人的热心肠。
“一个新来的转学生,男的” 乔奕推开妹妹八卦的脸“快去写作业。
乔岁安撇撇嘴,但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哥哥语气里那一丝不同寻常,她这个哥哥,看似随和,实则眼光高得很,能让他主动借伞,还是个男生,这可太稀奇了。
晚上,乔奕躺在床上,眼前挥之不去的依旧是江澈的身影,那个在喧闹中独自静默的身影,那个在表格上清晰印着“抑郁症” “双相情感障碍”的身影,那个在雨中显得无比单薄的身影。
他心底那点莫名的保护欲,如同被雨水浇灌的种子,悄然萌发。
而城市的另一端,一个略显陈旧冷清的居民楼里,江澈打开家门,一股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没有人,只有厨房传来细微的响动,他将乔奕的那把黑伞小心翼翼地放在玄关的角落,沥干雨水。
“小澈回来了?”一个中年女声从厨房传来,是他的母亲,声音里带着惯常的、不易察觉的疲惫,“嗯”江澈低低应了一声。
“小烊今天物理竞赛又拿了个一等奖,老师特意打电话来表扬了”母亲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真实的喜悦,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你待会也看看弟弟的卷子,学习学习”江澈没什么表情,只是又嗯了一声这种场景他早已习惯。
弟弟江烊聪明、阳光、优秀,是父母的骄傲,而他,江澈,则是这个家里一个沉默的、需要定期去医院维修的、不让人省心的存在。
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将外面的声音隔绝,房间不大,陈设简单,显得有些空旷。
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个小药盒,看着里面分格装好的白色药片,眼神空洞,每天服用这些,是为了维持所谓的情绪稳定,但他常常觉得,它们只是让他变得更加麻木。
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他眼前浮现出乔奕强行把伞塞给他的样子,那样张扬,那样不容拒绝,带着一股鲜活的生命力,与他灰暗的世界格格不入,他摸了摸似乎还残留着对方体温的伞柄,一种极其微弱的、陌生的暖意,在心底一闪而过,快得让他几乎抓不住。
随即,更深沉的疲惫感涌了上来他不配拥有那样的温暖,他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和负担。
他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试图隔绝一切感官,抑郁症的低潮像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而那双属于乔奕的、带着探究和不容拒绝光芒的眼睛,却像一颗微弱的星,在他漆黑的意识里,固执地闪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