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米布沙漠的黎明,是一场静默的燃烧。
母猎豹“吉娜”蛰伏在金合欢树的稀疏阴影里,流线型的肌肉在渐亮的晨光中绷紧,每一根毛发的颤动都契合着风的节奏,他全身紧绷,琥铂色的眼睛紧盯着不远处流动变化的羚羊群。
温衍占据在制高点上还算巨大的沙丘后,姿势看似随意,倚靠着滚烫的车门,但托着相机的手臂却稳如磐石。
他握了握胸前挂着的一枚金属吊牌,随后把它从领口放回冲锋外衣里,焦点锁定在吉娜身上。
调整焦距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更远处,另一片沙丘的阴影里,类似隐蔽网的东西下面,似乎匍匐着一个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静止身影,旁边架着类似观测设备的玩意儿。
也是个硬核的家伙。
温衍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随即便被吉娜的一举一动重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他这趟来此本意是为了羚羊,他想见证脆弱生命的险象环生。但他的方向已然扩展。
他的指尖在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轻轻摩挲。
三天前,他意外观察到母豹的栖息地,两只毛茸茸的幼崽从巢穴中探头。小家伙们跌跌撞撞,围着母亲撒娇,用还没什么威慑力的乳牙轻轻啃咬吉娜的尾巴,而吉娜则轻轻躺下,舔舐它们,任由幼崽在自己身上攀爬,眼神里褪去了全部杀意,只剩下疲惫的温柔。
无论被捕食者,抑或最强的捕猎者,在几乎没有遮蔽的险恶环境下,都难逃饥饿的考验。已经很多天,吉娜没有捕到足够的食物。
他全神贯注,默默祈祷,希望幸运眷顾他们。
万籁俱寂,世界仿佛定格。
吉娜率先打破了表面的和谐。
温衍瞳孔骤缩。
吉娜金色的身影如同蓄满力量的弓弦猛然释放,贴着地面,从远处带过一道模糊的残影。空气被急速冲刺的身体割裂,发出低沉的呼啸。
温衍的指尖稳稳放在快门,呼吸屏住。透过取景框,他看到了那个等待已久的画面——吉娜肌肉贲张的冲刺,即将在同一焦平面内碰撞出生命最极致的张力。他全部的神经都聚焦于此,身体下意识地随着构图的最佳角度,极其缓慢地移动了半步。
“咔嚓——”
一声细微却如同惊雷的脆响,从他靴底炸开。
一块完全隐藏在沙砾下的风化石片,在他调整重心的瞬间,不堪重负地碎裂了。
几块砾石滚下斜坡,带出一小片沙痕。
吉娜疾驰的身影猛地一顿,速度出现了凝滞。高度警觉的羚羊群发出集体预警,整个族群瞬间炸开,棕色的洪流向着远离威胁的方向奔腾而去。
捕猎功亏一篑,吉娜无功而返。
几十米开外,沈溯皱起眉,几乎是立刻直起了身。连日追踪的心血,好不容易等来的关键参考数据不翼而飞,连日压抑的情绪被带着一起,瞬间冲上心头。他利落地收起支架,动作带着明显的冷硬,大步朝着那个干扰源走去。
温衍看着吉娜垂下的尾巴和消失在灌木丛深处的落寞背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上。气还没舒完,他听到身后逼近的、毫不掩饰的脚步声,转过身。
逆着初生的、尚且不带多少热度的太阳,他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正往这边走过来。对方穿着标准的野外作业服,沾着沙尘,却依旧整齐。他鼻梁上架着黑色的风沙防护镜,看不清视线所指,但温衍确信是朝自己来的。
看方向,是刚才他就注意到的那个人。
温衍眯了眯眼,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迎向对方。
那人走近,摘下了防护镜,镜片后锐利的目光暴露无遗,紧紧锁定在温衍身上,面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温衍看清对方相貌——轮廓分明,极具东方特色的清俊和一丝独有的分明硬朗,只是申请过于疏淡,像被漠上雾气覆上一层薄霜。
他喜出望外,原本随意斜倚着车的身体动了动,往前了半步,绽开一个灿烂笑容,在晨光里格外耀眼。
“嘿!”他开口,声音清朗,像吹散薄雾的晨风,“没想到在这儿也能碰上同胞,真是缘分。”
他的目光快速而友好地扫过对方手中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专业设备,语气里带着真诚的赞叹:“你这套装备也挺专业,同好?刚才你也看到了吧?真的太精彩了,我拍到个瞬间。”
说着,他就想拿起相机和对方分享。
“你干扰了一次自然的捕食行为。”沈溯没理会他,声音平静,没有任何暖意,“在国家级公园里,不当行为可能对野生动物造成应激和潜在伤害。”
温衍刚举起的手放了下去,笑意淡了些,又认真扫了他一眼。
严谨到甚至有些刻板的气质,略带疏离的气场,以及夹克上的徽标。
虽然无法确定具体身份,但他认识那代表某个研究机构。
不是普通的观光客或摄影爱好者。
“我很抱歉,意外踩碎了石头,”温衍再次开口,语气诚恳,但并不卑微,“但我认为,我的存在,本身和一阵风、一只受惊的鸟一样,都属于这片荒野变量的一部分,不是吗?”他试图用对方可能接受的逻辑进行沟通。
“有本质区别。风与鸟是自然因素,人类拥有更高的认知和控制能力,理应更谨慎,将观察行为的影响降到最低。”沈溯反驳,逻辑清晰,寸步不让,“你的位置选择不合理,增加了不必要的风险,影响了自然行为的观测。”
温衍意识到在纯粹的科学理性层面,自己很难说服对方。
他无奈地笑了笑,决定换个方式。
他放下相机,从背包口袋里取出一个密封袋,里面装着几张必要的许可证和身份文件,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向对方展示了一下。
“温衍,自由摄影师。我有这里的拍摄许可,所有活动遵循了不低于一百米的观察拍摄距离规定。”他简洁表明身份,同时也展示了自己的专业性,并非胡来的闯入者,“我理解你的立场,生态学家……先生?”
男人的目光在温衍的许可证上短暂停留。
“沈溯。”
确认后,他紧绷的下颌线条缓和半分,淡淡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算是回应对方的坦诚。
随即他扫了一眼温衍背后停放的越野车,开口:“你一个人?”
“是。”温衍点点头。
沈溯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
独自在这种环境进行野生动物摄影,需要的不仅是技术,更是极大的勇气和对风险的精准评估,甚至可以说,是不要命的闯劲。
“彼此彼此,”温衍似乎看出了对方内心所想,歪头看他身后远处同样单独停放的车辆,挑眉回了一个笑,语气愉悦:“你不也是?”
沈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语气也带上了更强的针对性:“即使遵守了距离规定,你的行为依然造成了干扰。专业的野生动物摄影师,应该具备预判环境和控制自身影响的能力。你的‘意外’,恰恰说明了准备的不足。”
这话带着明显的评判意味,几乎是在质疑温衍的专业素养。
温衍的嘴角降下去。他可以接受对意外的指责,但不能接受对自己专业的轻视。他向前走了半步,拉近了一点彼此的距离,那双总是含笑的眼里多了几分锐气。
“沈博士,是吗?”他保持着礼貌,但语调微微上扬,“我的专业是捕捉动态的、充满故事性的瞬间,这需要根据光线、动物行为随时调整位置,而不是像设置好参数的仪器一样固定不动。我的‘意外’是偶然,但我为了在这里捕捉镜头,所做的功课和承受的风险,未必比你少。”
“用单一的科学观测标准来评判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专业领域,是否也算一种……认知上的不谨慎?”
他学着对方选择了个恰当的措辞回敬。
空气仿佛凝固。
非洲的荒原上,阳光炙烤着沙地,也炙烤着这份无声的对峙。
沈溯再次回视对方,得到的是豪不避让的视线。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却被什么吸引,目光越过温衍的肩膀,投向了远方的天际线,眼神一凛。
一片铅灰色的□□,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他们所在的方向推进。他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迅速从口袋掏出便携式气象仪,屏幕上的数据不甚乐观。
“争论暂停。”沈溯收起设备,蹙眉道,“暴雨三十到四十分钟内抵达。纳米布沙漠的暴雨可能会引发突发性洪水,干河床会在几分钟内变成激流。”
温衍回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头也是一沉。
他对沙漠气候没有对方那么了解,但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是真实的。
温衍闻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GPS设备上的天气图层,又抬头望向西面的大海方向,那里依旧是一片湛蓝。他凭借在多个海岸地区拍摄的经验,提出了合理的质疑:“风是从海上来的,但我看这云层又高,不像能酝酿出大雨的样子。这里常年干燥,就算降雨量也很少,我们是不是可以再观察一下?”
“我昨天看预报是晴天。”
沈溯语气不容置疑:“你的判断在其他地方适用,但在这里是误区。危险不在洋上,在东面。”
“我们现在位置已经算内陆。这种雨没有规律,但一旦形成,干河床就会死亡陷阱,”他重新戴上护目镜,指向与海洋相反的荒漠天际线。
“看见那边地平线上那些发白的、像铁砧一样开始铺开的云了吗?那是从印度洋远道而来的高空对流,常规的海岸气象网络根本捕捉不到它的具体路径。它现在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只要被沙漠地表的热气一拱,就能在半小时内就地炸开,下在我们头顶。”
他看了一眼温衍,最后补充了一句:“纳米布的洪水,从来不给犹豫的人第二次机会。”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温衍的疑虑。
见他不再提出异议,沈溯接着道。
“我们必须立刻撤离这片区域,前往高地。”即使此刻,他语速很快,但异常镇定、思路清晰,“我对附近的地形和安全路线有研究,但并不完全熟悉,单独行动风险太高。我建议临时组成车队同行,保持通讯和车距,相互照应,直到抵达安全撤离点。这是目前最优的生存策略。”
“当然,你可以不接受。”
他的提议纯粹基于现实考量,权衡指标、部署行动。
温衍内心思索,立即做出了判断。沈溯表现出来的专业性和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在荒野中,理智必须压倒一切。
他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点头。
“成交。感谢提醒。”他道,又朝远处沈溯的车扬扬头:“我跟上你。”
他不再多言,转身迅速、有条不紊地收拾器材,动作熟练高效。
沈溯看着他的背影,没再说什么,也快步走向自己的越野车。他拉开车门,启动引擎,熟悉的轰鸣声在空旷的沙漠中响起。
后视镜里,温衍的车灯也亮了起来,沈溯闪了闪灯示意,起步,后面的车提了点速,跟近些,在他车尾不远处保持着既安全又能照应的距离。
两辆越野车,一前一后,切开金色的沙海,向着前方驶去。
广袤的荒原吞没了引擎的巨响,只留下车辙碾过的印记,一路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