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真热闹啊。”老黑感叹道。
老白:“是啊是啊。”
二人站在小摊前,简直挑花了眼,老黑拿起一只陶瓷白马,身高腿长,栩栩如生,令她爱不释手。
“小和尚,你有钱吗?”
老黑说着回身,却见阿娟如同夹扁的咸鱼般挤在人群间,满脸憋得通红,双脚于半空不住踢蹬,险些被生生夹死。
就在阿娟窒息的前一刻,老黑老白终于出手将其救下,阿娟大汗淋漓,不住吐着舌头喘气,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盛会开幕之时渐近,城中游人如织,较之阿娟出城时更暴涨了接近一倍,几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别玩了,我问你话呢。”老白道,“你究竟打算怎么办?”
阿娟捂着脖颈咳嗽半晌,艰难道:“我想告诉师父他们……还有前来盛会的武林高手,人多力量大……一定有办法的……”
“武林高手……当心阴沟里翻船!”老白冷哼一声,转而又道,“罢了,你爱怎么办怎么办吧,管不着你。老黑,走了!”
老黑仍拿着那陶瓷小马,不死心道:“你真的没有钱吗?”
阿娟忽而想起什么,一拍脑门道:“你们餐费还没给呢!”
老黑老白马上闭嘴,同时移开目光。
阿娟目光灼灼,无辜又茫然又有点可怜巴巴地看着二人。
“好吧好吧,我们会帮你的!”
“哎,小气鬼,真是服了你了!”
老黑和老白一人抓住阿娟的一只手,阿娟脸颊泛红,刚欲挣动,未料二人足下轻蹬,蓦然拔地而起,竟是直接弹上了半空!
阿娟:“啊??啊啊啊——”
甫一落地,阿娟当即瘫软下来,双膝跪地,不住干呕。
“瞧你这点出息……”老白不屑道。
“阿娟!阿娟!你怎么才回来啊!”阿猫的声音响起,忙快步奔到阿娟身前,焦急道,“师父带着阿狗先走了,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咦,这也有个小和尚。”老黑笑说。
阿猫闻言抬头,一见二人面容,如遭雷击,顿时愣住。
“我看像个小猴。”老白漠然道。
阿猫眼珠转得飞快,在老黑与老白之间来回闪动,只恨两个眼珠子黏得太紧,无法同时欣赏二人的美貌。
“你没事吧?”老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冥冥中听得“叮”的一声响,阿猫傻傻咧嘴,淌下一连串鼻血。
阿娟艰难拽了拽阿猫的裤脚,阿猫浑身一个激灵,猛然想起正事,大叫道:“阿娟你到底去哪了!泡妞不带兄弟真不够意思!!”
“咸湿鬼,该让方丈关禁闭。”老白说。
阿猫回过头,一脸飘飘欲仙,嘿嘿嘿道:“和尚不可娶亲的,我怎会是和尚捏……”
阿娟终于缓过来了,焦急道:“师父去哪了?阿狗呢?!”
“哦哦哦!”阿猫复又清醒过来,“他们去金楼了,让我留下来等你!”
老白捏着嗓子道:“哇,你好厉害,好可靠啊!”
阿猫转过头,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道:“哈哈,那当然……”
阿娟:“他们什么时候走的!”
老白:“去了多久?”
阿娟:“东西呢?摊子呢?!”
老白:“钵盂收好未有?”
阿猫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时而清醒,时而恍惚,鼻血时停时喷,鬼迷日眼的,已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
阿娟实在无法,双手捧着阿猫的脸不让他乱动,大喊出声:“阿猫!”
阿猫色眯眯道:“阿娟~~”
老黑一脸惨不忍睹:“够了,他被你玩坏了!”
老白捧腹大笑。
老黑将老白远远拉走开去,阿猫喘息片刻,终于恢复了正常。
“阿娟你来得太晚啦,师父已带着阿狗去了金楼,你知道的,这次师父势在必行,是无论如何都要进去的!”阿猫说。
“摊子怎么办?师父要怎么进去?”阿娟焦急道。
“摊子让隔壁黄伯帮忙看下,师父提着个食盒说什么送外卖就去了。”
“去了多久?”
“久等你不来,走了也没多大会儿,师父让见了你就赶紧过来。”
阿娟抬起头,于人群中不住张望。
阿猫兀自继续道:“说不定师父这会已经成功了……哎你刚刚到底干嘛去了?是不是背着兄弟泡妞去了?”
“说来话长,咱们先与师父汇合,如若师父能够成功入得金楼,找到师伯祖师叔祖们,这事就好办了……”阿娟说着喊道,“两位前辈,请再助我一臂之力!”
金楼本不叫金楼,里面满堂贴金,辉煌金碧,是以被叫作金楼。[20]
武林盛会每十八年一举,金楼亦每十八年一开张,各路英豪齐聚一堂,于此地饮酒谈笑,共赏争衡,是为金楼夜宴[21]。
两年前此楼被金鑫武行的金老板买下,正式更名为金楼,从此广开门户,奉迎天下贵客。
过去,中原武者以登入金楼为荣,如今气派依旧,却不复惜时的巍峨壮怀。
“哪里来的臭穷鬼?此地也是你能踏足的?!”
张瓦特站在金楼正门前,提着食盒赔笑道:“上品咸鱼炒饭!楼里的老板亲自来到我们摊前点的外卖,各位大哥就让我们进去罢。”
楼里的伙计个个嚣张跋扈,压根不把他放在眼里:“臭咸鱼炒的咸鱼炒饭也配进我金楼?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多了,别在这胡搅蛮缠了,赶紧滚!”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耽误了时辰你赔得起吗?!”
“入得金楼,外食免进!根本不可能有人点外卖,懂不懂啊你!”
伙计们耐心耗尽,出手推得张瓦特一个趔趄,旁边的阿狗满脸无措,上前去扶,混乱中不知是谁伸手,狠狠给了他脑袋一下,张瓦特登时便火了。
“狗屁金楼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十八年前就进过一次,那时候你们可不是这般嘴脸!!”
伙计嘲道:“哟,做什么梦呢?十八年前进过,十八年后怎么就进不去了?”
眼见围观群众越聚越多,一人劈手夺过食盒,朝旁远远扔开,随即嚷嚷道:“强闯金楼,不自量力!谁知道你是偷鸡摸狗还是干什么来了!”
“老子的师伯师叔在楼里!”张瓦特已彻底豁出去了,拼着一张老脸不要,在此同他们吵架,“刚刚谁动的我徒弟!滚出来老子要你好看!”
“动了又怎样?不光动他,大爷们还要动你!!”
看客窃窃私语:“金楼可是金鑫武行的地盘,这样硬闯,不要命了呀?”
“世风日下!竟有人打着武者的旗号招摇撞骗,无耻!”
“哪位大侠快来收了他吧!”
人群团团围聚,黑影重重,所有人都在说话,所有人都在怒骂,所有人都看着他,毫不掩饰面上的厌恶之色。
张瓦特怒火中烧,胸膛愤懑隆起,牙关紧咬,看准了先前叫声最大,话语最恶的那人,步伐抢上,一拳轰出,于半空骤然收劲,拳势既收,拳风不息,衣袍兀自飘扬,犹如一面不甘的长旗。
周遭静了一瞬,离得最近的几个伙计顿觉威严压顶,下意识住了声,再睁眼时看到张瓦特一拳所指的方向,不由大笑起来。
“大爷在这边呢!”
下一刻,张瓦特只觉眼前一花,已被人当胸踹中,向后跌去。
“师父!!”阿娟纵声大喊,拨开人群扑到张瓦特近前。
阿猫随后冲出,跟着来到张瓦特身边,纵声大喊:“师父你怎么了!师父你不要死啊!!”
阿狗屁股上挨了一脚,被踹到数人身旁,一名伙计冷笑道:“老叫花子带着小叫花子,赶紧有多远滚多远!这里不是你们撒泼的地方!!”
张瓦特闻言腾然坐起,一口郁气憋在胸口,顿觉烦恶难当,恨恼不已,比之自身受辱,更无法忍受的是徒弟们随之遭人看轻。
十八年前,师门风光之刻,何尝有人胆敢对他如此妄言?十八年后,他却连这些走狗们的身影都难以辨清,甚至门口闹了这番动静,师伯师叔们都未曾出来看一眼,一句世态炎凉,又岂能道尽他这些年的不甘与屈辱!
“看什么看?不服是不是?找打!!”
阿娟起身大声道:“我们不是来捣乱的!是真的有要事求助各位!!”
“小叫花子别在这瞎叫唤,换个地方讨饭去!”
“够了,我们走吧。”张瓦特冷冷道。
“不,师父!”阿娟道,“是真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事,与这天下所有人相关!!”
张瓦特:“有他们这群蛀虫在,天下大乱是迟早的!”
“……这不是那个求真派的张什么雄吗?”人群中,似是有人认出了张瓦特,“求真派王掌门故去多年,想不到他的徒弟如今混成这副样子。”
“求真派?”一伙计闻言冷哼一声,仿佛刻意借机出风头般,撸起袖子,向着唯一站着的阿娟走去。
阿娟与其对上目光,登时心中一惊,忙道:“不要冲动,我们没有恶意……”
伙计见其态度软弱,不由更加嚣张,步伐跨得更大。
一人从旁迈出一步,挡在阿娟身前,挡住了伙计咄咄逼人的恶相。
“他说别动,你没听见?”
此人一袭白衣,面容清隽桀骜,眼珠深邃幽黑,腰侧青冥宝剑出鞘半寸,正冷冷地看着那伙计。[22]
阿娟不可置信道:“白前辈……”
金楼的伙计们各色宾客伺候得多了,最会看人下菜碟,眼见老白出头,观其衣着形貌,乃至那凌人气势俱是不凡,尤其腰畔宝剑青光闪动,绝非庸品。
伙计们嚣张的神情迟疑一瞬,不知缘何觉得她十分眼熟[23],竟还真被唬住了。
一个自诩机灵的伙计开口道:“敢问女侠高姓大名?师承何处?”
“可是前来参加此次盛会,被这几个臭要饭的拦了路?”
老白昂然而立,以充满嘲弄的表情看着数人:“我今日是跟着他来的,为什么只问我,不问他?”
一言既出,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老白不由分说,抓着阿娟的胳膊将他拎到身前,冷笑道:“看看这些正人君子的嘴脸,可曾有一个将你放在眼里?”
刹那间,阿娟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身前的、身后的、楼上的、看热闹的……那视线如有实质,带着灼灼不可承受的温度,几乎将他融化。
阿娟双腿发软,险些就要站立不稳,老白的手掌如同铁钳,死死攥着他的胳膊,疼痛令阿娟在漫天鄙弃中找到了一丝微弱的支撑,摇摇欲坠,却唤回了他的神智。
老白厉声道:“不要忘了你要做的事,是你死缠烂打求我们的!”
阿娟闻言猛然回头,最先入目的,是跌坐在地的师父,以及阿猫与阿狗仰起的脸。
“大声告诉他们,你叫什么名字!!”
老白的一声高喊犹若当头棒喝,霎时令阿娟彻底清醒过来。
阿娟胸膛缓缓起伏,皮肉下一颗炽热的心脏正激烈而有力地跳动着,他开口道:“我叫——”
“跳梁小丑,有必要浪费诸位的时间么?”一道傲慢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阿娟的话。
阿娟抬头看向声音来处,一个身着华贵武袍,满头白发的英武男人自金楼大门间缓缓走出,昂首阔步,坦然地接受着四方的注目。
伙计们立时换上另一副嘴脸,不住躬身点头,齐声道:“肖爷!”
肖张扬径直越过数人,连眼神也未分给他们半个,在阿娟身前站定,目光却越过他的肩侧,望向了身后刚刚站起的张瓦特。
“是你。”肖张扬盯着对方左眼的伤疤,轻蔑一笑。
“是我。”张瓦特的声音不现喜怒,“这是我的徒弟。”
肖张扬道:“废物教出来的,还是废物。”
阿娟毫不犹豫道:“我不是废物。”
“我不管你是什么,”肖张扬说着抬眼,扫视阿娟身后那群歪瓜裂枣,目光于老白老黑身上略微停顿,继而不屑道,“一群臭咸鱼,以为带着两个女人就能进来,你们把金楼当成什么地方?”
老白丝毫不为所动,漠然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肖张扬目光一沉,随即恢复如常,淡笑道:“没关系,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老白说:“接下来的路,你自己选择。”
阿娟重重点头,抬眼看向肖张扬,一字一句道:“这位公子,我有必须进入金楼的理由,我有一件关乎千万人性命的大事,要向众位前辈禀告。”
肖张扬只觉这谎言拙劣得可笑:“你在挑战我?”
张瓦特道:“不必再说了,即便进了金楼,也无人理会我们。”
“师父,请恕我现在不能坦言相告,待稍后解释清楚,你一定能够理解我的选择。我们武者习武修身,为的便是在这一刻挺身而出。”
阿娟说罢双手抱拳,躬身朝着肖张扬,以及曾登上面前金楼的无数武林前辈郑重行礼,于众目睽睽之下朗声道:
“求真派第三代弟子刘家娟,请赐教!”
肖张扬浓眉紧锁,眼中的厌恶之情几乎无法掩饰,今日是他的大日子,他知道东方教主就在楼上观望,自己的一举一动关乎整个金鑫武行,更牵系自己的未来。
废物师父带着废物徒弟,这群无用之人阴魂不散,究竟还要缠着他到什么时候?!
很好,你不让我好过,我就在这里将你彻底解决,彻底断了你们咸鱼翻身的念头!
“为金楼扫除障碍是我的职责。”肖张扬的笑容隐隐透着狠戾,“不必客气。”
阿娟仿佛没有听懂他话语中的轻视之意,大步跨出,站在肖张扬身前。
围观者一见有热闹看,登时兴奋不已,主动退后数步,让出大片空地。
张瓦特挥开阿猫阿狗的搀扶,担忧道:“阿娟!”
“放心吧师父,”阿娟头也不回道,“咱们来之前都说好了的,如若计划成功,我与他本该有此一战。”
“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老黑笑着说,“小伙子,我看好你哦。”
张瓦特疑惑道:“你们到底是谁?”
“切磋武艺,点到即止。”老白高声道,“愿赌服输,双方不得反悔,事后不得报复。”
阿娟重重点头应声,肖张扬阴沉着脸,没有答话。
余人退开了去,场上唯剩阿娟与肖张扬二人。
肖张扬身材高大挺拔,靛蓝武袍更衬得其蜂腰猿臂,一表非凡。与其对阵的则阿娟一袭粗布短打,绛红衣衫,圆溜溜的短发和尚头,看模样尚是个没长大的小孩,望向肖张扬的表情却全无惧意。
“你应当知道,你师父就是被我废掉的。”肖张扬道。
“我知道。”
“现在求饶,我还可以放你一命。”
阿娟抿唇不答,双眼黑沉如水,目光坚毅而无畏。他缓步跨出,身势压低,右手握拳后撤,蓄势待发,同时左手前推,拇指、中指、无名指、小指紧扣,唯一根食指竖起,直指天际。
正是洪拳的起手式。
老黑拊掌道:“一指定中原!”
肖张扬满面化不开的躁意,冷哼出声,随手一撩衣摆,那态度不言而喻——随便上!
[20]金楼出自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剧中为广东佛山鹰嘴沙的共和楼,是一处风月场所。
[21]“金楼夜宴”,出自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宫若梅在金楼摆下霸王夜宴,邀请叶问前来比武。
[22]老白所化身形象正是李安电影《卧虎藏龙》中人物玉娇龙,性格高傲任性,叛逆不驯,夜盗青冥宝剑后闯荡江湖,由章子怡饰演。影片背景为清朝时期。
[23]金楼的伙计认为老白化身的玉娇龙眼熟,是因为在此摆下霸王夜宴的宫若梅与玉娇龙都是由章子怡饰演,不过电影《一代宗师》的背景为民国前后时期,电影《卧虎藏龙》的背景为清朝,而本文背景则是明朝,是以只是穿越时空的眼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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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金楼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