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笼罩着合欢宗外院的杂役房,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泥土与草木腐朽的气息。
苏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看到的便是谢小蛮蜷缩在床角,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的雏鸟。
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一双眼睛睁得极大,里面布满血丝,却空洞无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别丢下我……求求你,别丢下我……”
干裂的嘴唇反复翕动,吐出破碎而绝望的呢喃。
她的十指死死抠进粗糙的掌心,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染红了身下的草席。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
她快步上前,视线扫过床头,一个翻倒的空药瓶格外刺眼。
瓶身以朱砂刻着三个小字——净情丹。
而在瓶底,压着一张没有署名的符纸,上面用一种冷漠至极的笔迹写着一行字:低阶情绪扰道,自清为敬。
净情丹!
苏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丹药在宗门内是个公开的秘密,美其名曰净化杂念,助人静心。
可她清楚,这根本就是一剂烈性毒药,强行剥离修士对情感的感知和认知。
普通人服下,轻则神志不清,沦为痴傻,重则识海崩塌,神识彻底消解,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她不敢再迟疑,并指如剑,轻轻点在谢小蛮的眉心。
一丝微弱的神识探入对方混乱如风暴的识海。
刹那间,她脑海中冰冷的系统警报声骤然炸响,尖锐刺耳。
“警告!检测到目标识海存在‘情锁咒’残留!情绪链断裂率已达68%!识海结构处于崩溃边缘,若无法在三日内有效修复,目标将永久性沦为痴愚状态!”
三日!
一股寒意从苏晚的脚底直窜上天灵盖。
她猛地收回手,眼神冷得像冰。
又是这样,又是这种被随意丢弃、被视为“杂质”的命运!
她转身冲出杂役房,身影快得如同一道离弦之箭,直奔外务堂。
清晨的阳光刚刚刺破雾气,给外务堂的琉璃瓦镀上一层淡金,温如卿正悠闲地立于廊下,手持一把玉骨折扇,轻轻摇动,欣赏着庭院中的一株初绽的玉兰。
“温师兄!”苏晚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打破了这份宁静。
温如卿闻声回头,看到她怒气冲冲的样子,脸上并无半分意外,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
他合上折扇,不紧不慢地说道:“是为那个叫谢小蛮的杂役来的?”
“你早就知道?”苏晚的心更冷了。
“宗门每个月,都会清理一批‘情绪杂质体’。”温如卿轻描淡写地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心性不坚,情感泛滥,被七情六欲轻易左右,这样的人,留着只会拖累宗门整体的修行进度。谢小蛮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一丝探究:“柳执事说,我们合欢宗要的是能够驾驭情、利用情的‘高纯度情修’,而不是被眼泪和软弱淹没的凡俗心肠。”
“那我呢?”
苏晚冷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自嘲:“混沌灵根尽毁,修为停滞,只能靠捡拾别人的情绪碎片苟延残喘。在你们眼里,我算不算最大的‘杂质’?”
温如卿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他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你不同。”
“有何不同?”
“你引动了佛子叶怀瑾的情劫。”温如卿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你的存在,本身就成了足以动摇佛心天道的情绪之源。从这个角度来说,你早已是他们梦寐以求的‘高纯度源’。”
一瞬间,苏晚如遭雷击,猛然醒悟。
原来如此!
宗门不是不在意她,而是早已将她视为了一个特殊的、极具价值的“工具”,一个用来淬炼顶级修士、甚至可以影响天骄道心的情绪源头。
而谢小蛮,不过是这套冷酷筛选体系下,被随意牺牲的、用以反衬她“价值”的对照品。
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席卷了她。
她没有再与温如卿争辩,因为她知道,和一台精密的机器谈论人性,是毫无意义的。
她深深地看了温如卿一眼,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夜色如墨,将整个合欢宗都吞没在寂静之中。
苏晚换上一身夜行衣,如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戒备森严的内务药库。
她必须找到净情丹的解药,或者至少是能够缓解其药性的法门。
药库深处,丹火未熄。
幽蓝色的火焰在一尊巨大的铜炉下跳动,映照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柳轻眉正背对着她,立于丹炉前,指尖萦绕着一缕同样的幽蓝火焰,正将一叠厚厚的册子投入火中。
那册子的封皮上,赫然写着“杂役情绪记录册”几个字。
火焰舔舐着纸张,那些被记录下来的、属于底层弟子的喜怒哀乐,正无声地化为灰烬。
“你来了。”柳轻眉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苏晚停下脚步,心中并无多少惊讶,似乎早已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柳轻眉缓缓转过身,她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明暗不定,那双眼睛,锐利如刀。
“你以为‘情’是什么?”她冷冷地问,像是在拷问苏晚,又像是在质问自己。
“是力量,是武器,不是可以肆意流淌的累赘。我当年,就是因为一道失控的爱念,引得与我双修的道侣心火焚身,在我怀中化为灰烬。从那一天起我便知道,所谓的情感,尤其是低阶的、不受控制的情感,与剧毒无异,必须剔除。”
她的目光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像谢小蛮那种人,连自己的爱恨都分不清,一味沉溺,活着,只会像当年的我一样,拖累他人,甚至害死别人。”
苏晚没有愤怒,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在幽暗的药库里,显得异常清亮。
“那你告诉我,何为高阶,何为低阶?”她迎上柳轻眉的目光,毫不退缩。
“我为了救青溪村那些素不相识的孩童,心中燃起的滔天恨意,是高是低?佛子叶怀瑾为了护我,不惜自破戒律时,心中生出的那一丝牵念,是纯是杂?”
她缓缓抬起手,掌心的那枚血色晶石微微亮起,仿佛感应到了她内心的激荡。
同时,系统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检测到宿主与目标存在极端对立的情绪认知,满足隐藏功能启动条件。是否启动‘情绪反哺’?风险提示:启动该功能,有73%的概率导致施救者与被救者双识共毁。”
73%的死亡率。
苏晚闭上了眼睛。
刹那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被剖去灵根,被逐出师门,独自一人躺在冰冷的雪坡上等死。
那时的她,也以为那些不甘、那些痛苦、那些绝望的情绪是软弱,是累赘,是必须割舍的病灶。
可如今她懂了。
正是那些撕心裂肺的痛,那些刻骨铭心的恨,那些不愿放手的执念,才让她从那片绝望的雪地里爬了起来,活到了现在。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迷惘。
“多谢柳执事解惑。”她对着柳轻眉微微颔首,而后转身,决然离去。
柳轻眉看着她的背影,眉头微蹙,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
回到那间破败的杂役房,谢小蛮依旧在无意识地呢喃,气息已比白日更加微弱。
苏晚没有丝毫犹豫,她拔下发簪,在自己的指尖上重重一划。
鲜血涌出,带着她自身强大而稳定的情绪烙印。
她将流血的指尖,轻轻点在谢小蛮的眉心,同时在心中对系统下达了指令:“启动,情绪反哺。”
她以自己的血为引,以自己的神识为桥,将那股饱含着坚韧、不屈、以及对生命最深切渴望的情绪流,缓缓注入谢小蛮那片即将崩塌的识海。
“小蛮,听着。”她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情绪不是病,不是需要被净化的杂质。它们是我们哭过、笑过、爱过、恨过的证明。是我们……活过的证明。”
嗡——!
系统界面上,无数金色的光纹在虚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温柔的网,将两人的神识笼罩其中。
刹那间,谢小蛮那片混沌的识海中,那些断裂的情绪链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开始发出微弱的回响。
在虚无的意识空间里,谢小蛮“看”到了。
她看到了一个单薄的背影,在漫天风雪中被宗门抛弃;她“听”到了那背影之下,压抑在喉咙深处、不愿让任何人听见的无声哭泣;她也“感受”到了,此刻从那温暖的指尖传来的、不惜一切也要将她拉回人间的坚定意志。
那是苏晚的绝望,也是苏晚的新生。
两股原本毫无关联的意识,在这一刻跨越了生死的界限,于虚空中紧紧相拥。
谢小蛮识海中代表着狂乱的红雾,与苏晚意识中代表着悲悯的泪光,悍然交融。
系统界面轰然一震,全新的提示符文在光网中央彻底解锁: “情绪共享技能激活!宿主可定向选择目标,传递或引导特定情绪状态,建立深度共鸣链接!”
床榻上,谢小蛮猛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赤红的眸子里,疯狂与空洞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出的泪水。
她一把扑进苏晚的怀里,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泣不成声。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
柳轻眉果然带着几名内务堂弟子,气势汹汹地来到杂役院,名义是“处理失控疯徒”。
院子里其他的杂役弟子远远看着,敢怒不敢言。
然而,当柳轻眉推开那扇门时,看到的却不是预想中痴傻癫狂的谢小蛮。
苏晚将已经恢复神智、只是身体尚虚弱的谢小蛮护在身后,清冷地站在屋子中央,直面着柳轻眉和她身后的一众弟子。
“柳执事。”苏晚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落。
“你们自诩修行上乘情道,为何却如此惧怕真正的情感?为了所谓的‘纯度’,便要剔除一切你们眼中的‘杂质’,这和当年玄天门因为我灵根有瑕,便将我弃若敝屣,又有何异?”
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的血色晶石紫光流转,一股平和而坚韧的情绪波动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
她身后的谢小蛮,原本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在这股情绪的安抚下,奇迹般地平稳下来。
她的情绪,正在苏晚的体内平稳地共鸣着。
“若情是药,那每一分爱,每一丝恨,甚至每一滴泪,都该被尊重,被理解,而不是被清除。”
苏晚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声音铿锵有力:“否则,你们修的不是无上大道,而是禁锢人性的酷刑!”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杂役弟子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光。
廊庑之下,一直看戏的温如卿轻轻抚掌,脸上露出了愈发浓厚的笑意,饶有兴味。
而在更远处,杂役院外的山林之间,一道白衣身影静静伫立,清冷如月。
叶怀瑾遥遥望着那个挺直如松的背影,看着她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宗门的陈规。
他紧握在掌心的那串佛珠,不知不觉间,悄然滚落了一粒。
而在无人能看见的、他那颗早已古井无波的佛心之上,那道因苏晚而生的情劫红丝,已经悄无声息地,又缠上了佛骨半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