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鹤晞踉跄着回到竹楼,木门被他撞得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刚踏进门内,便见白悯烟与离乐正候在屋中。白悯烟一身素白长衫,袖口沾着些夜露的潮气,眉峰微蹙,显然已等了许久;离乐立在桌旁,手中攥着一块叠得整齐的布巾,见他回来,忙快步上前,声音里满是急切地替他擦汗:“主子!你可算回来了!啊!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冷鹤晞摆了摆手,指尖刚触到门框,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攫住。他弯下腰,指节死死抠着竹制门框,指节泛白,袖摆上沾染的暗红血迹在屋内昏黄的油灯下晕开,像极了曼陀罗谷地那刺眼的花瓣,看得离乐心头发紧。
“主子!”离乐连忙将温水与布巾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您快擦擦,喝点水,顺顺气。”
白悯烟也走上前,目光掠过冷鹤晞嘴角未擦净的血渍,沉声道:“晞,可是楚公子那边出了变故?”他话音刚落,便见冷鹤晞接过水杯,却只是盯着杯中晃动的水面,半晌没有动作,那双眼眸里盛着的茫然与痛苦,比夜色还要沉。
“他…中了同心蛊。”冷鹤晞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被那苗疆女少主阿朵筱蝶寒控制住了。他让我…离开。”
“同心蛊?”白悯烟眉头骤然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衣摆,“这蛊是苗疆秘传的阴毒蛊术,中蛊者与下蛊者心意相连,下蛊者的念头会直接影响中蛊者的神智。更要命的是,此蛊一旦成型,若强行解蛊,中蛊者十有**会爆体而亡。楚公子他…”
“他神智不清!”冷鹤晞猛地抬头,眼眶泛红,喉间的腥甜再次涌上来,他偏过头,一口血咳在青竹地板上,染红了交错的竹纹,“他已经被阿朵筱蝶寒蛊惑,还说…留在苗疆挺好。”
离乐惊得低呼一声,连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急得眼眶都红了:“主子!您别激动啊!您体内还有寒毒和彼岸花毒,这么折腾,身子会垮的!”
白悯烟按住冷鹤晞的肩膀,掌心传来的触感冰凉得吓人,他沉声道:“晞,你先冷静!楚公子不是自愿的,是中了蛊身不由己。我们不能就这么放弃他——你想想,他若清醒,怎会让你独自离开?怎会甘愿被一个陌生女子操控?”
冷鹤晞望着地上的血迹,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不放弃…可要如何救他?阿朵筱蝶寒说,解蛊就会死…我能怎么办?是看着他死,还是眼睁睁看着他留在那里,和别人在一起?”他想起楚瑜霏轻拂阿朵筱蝶寒碎发时的动作,想起那句“旧识”,心口像被钝刀反复切割,疼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白悯烟沉默片刻,缓缓道:“那拦门酒定有问题。阿朵筱蝶寒敬酒时恐怕早就在酒里下了蛊引。我们先从酒的来历查起,或许能找到克制同心蛊的线索。我们让乐儿去打探消息,说不定能有收获。”
冷鹤晞点了点头,指尖攥着布巾。他知道白悯烟说得对,他不能垮掉——楚瑜霏还在等着他,他若是先倒下了,就真的没人能救楚瑜霏了。
夜色渐深,竹楼外传来篝火晚会的喧闹声。苗疆女子的歌声清脆婉转,混着银饰碰撞的“叮当”声,还有汉子们爽朗的笑骂,像一张热闹的网,将这座冷清的吊脚楼裹在中央。冷鹤晞坐在窗边,望着远处跳动的火光,眼神空洞得像结了冰的湖面,那片热闹,衬得他愈发孤寂。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叩声,离乐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焦急与凝重。她快步走到两人面前,压低声音道:“主子,白公子,我跟着楚公子和阿朵筱蝶寒的踪迹,看到他们往后山去了。听阿朵筱蝶寒身边的侍女说,今晚要在祭坛举行‘固蛊仪式’,好像是要让同心蛊彻底扎进楚公子的骨血里,再也解不开。”
“固蛊仪式?”白悯烟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绝不能让他们成功!一旦仪式完成,楚兄的神智会被彻底吞噬,到时候就算找到解药,也未必能唤醒他!”
冷鹤晞猛地站起身,腰间的木剑撞在竹椅上,发出“哐当”一声。他紧了紧手中的木剑,眼神重新燃起几分光亮:“我们现在就去后山,阻止他们!”
“可是主子,您的身子…”离乐担忧地看着他,冷鹤晞方才咳了那么多血,脸色苍白如纸,哪里经得住再折腾。
“我没事。”冷鹤晞摆了摆手,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阿瑜不能有事,那仪式,必须阻止。”
白悯烟点了点头:“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乐儿,你已熟悉了苗疆地形,负责带路;晞,你跟在我身后,若遇到护卫,我来应对,你专注于阻止仪式。”
三人悄然离开吊脚楼,借着夜色与林木的掩护,朝着后山摸去。后山的树木比前山更加茂密,月光被枝叶切割成细碎的光点,洒在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上。越靠近祭坛,空气中的异香便愈发浓郁,那香味混杂着花香、草药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闻得人头脑昏沉。
离乐在前方引路,忽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道:“主子,前面就是祭坛了。”
三人隐在一棵巨大的古树下,远远望去。祭坛由三块丈高的青石垒成,台面刻着复杂的暗红色纹路,像是干涸的血迹;周围插着十几面绘有蛇虫纹样的幡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阿朵筱蝶寒穿着一身更为艳丽的苗疆服饰,上身是紫色的短褂,下身是蓝色百褶裙。裙摆缀满银铃,她站在祭坛中央,手中举着一个漆黑的陶罐。楚瑜霏则站在她身侧,墨蓝色长衫的领口被风吹得微敞,眼神依旧是那副迷离的模样,任由阿朵筱蝶寒牵着他的手,指尖甚至还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冷鹤晞看到这一幕,心口又是一阵抽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阿朵筱蝶寒举起陶罐,高声唱起了歌,声音尖利又高亢——
山泉载着月色漫过了古老桥头
水波倒映着 衣上银铃晃悠悠
阿哥哎来了就别走哎
凤尾竹林深处坐落谁家吊脚楼
杯中酒浸透风情万种的春秋
苗寨哎里头有好酒哎
冷艳的花绽放在歧途
美丽并非无辜
引诱着蝴蝶坠入深谷
寻不见来时的路
(苗语)??
今日祭此身为誓
种生死不离的蛊
若我背弃这誓约
任风蚀尽我的骨
谁不知不觉深陷
爱恨难辨的泥潭
恨是痴恋的延展
爱有姿态万千
风在耳边呢喃炽热动人的挽留
呼吸惊扰了潮湿朦胧的眼眸
阿哥哎来了就别走哎
指尖穿过夜色抚摸起伏的山丘
篝火跳动在蠢蠢欲动的心头
苗寨哎里头有好酒哎
誓言与谎言纠缠
编织成自缚的茧
是谜底也是谜面
爱占据着两端
信徒虔诚的供奉
把爱意化为不朽
十指紧扣在每个夜与昼
…
周围的苗疆护卫纷纷单膝跪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随后,阿朵筱蝶寒抱着一个陶罐,将里面粘稠的暗红色液体洒在祭坛上,液体触到青石,冒出一缕缕白烟。
阿朵筱蝶寒的左手突然结出古怪印诀——拇指扣住无名指根,其余三指呈爪状斜指地面,指尖掠过祭坛纹路的瞬间,那些暗红纹路竟如活物般泛起微光,顺着她的指缝爬上陶罐外壁,在罐口凝成细小的蛇形虚影。她仰头念出最后一句苗语咒词,手腕猛地翻转,将罐中剩余的暗红液体洒向楚瑜霏的眉心,液体触到皮肤的刹那,竟化作细碎的光粒钻进他的额头,而祭坛纹路的光芒也随之暴涨,将两人的身影裹在一片炽红光晕里。
“仪式开始了!”白悯烟低声道,“乐儿,你去左侧引开那两个护卫;我去右侧,你趁机冲上去,打断阿朵筱蝶寒的印诀!”
离乐点头,身形如猫般窜出,绕到左侧故意踢倒枯枝。“咔嚓”一声响刚落,冷鹤晞已攥紧木剑,借着林木阴影朝祭坛侧后方滑去——一名护卫察觉异动挥刀砍来,冷鹤晞手腕翻转,木剑斜挑挡住刀身,借着反作用力往后急退,靴底在青苔石板上擦出两道浅痕,恰好避开另一名护卫从侧方刺来的弯刀。
祭坛周围的守卫顿时乱了阵脚。冷鹤晞看准阿朵筱蝶寒结印的间隙,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木剑直指向阿朵筱蝶寒,一边呼喊楚瑜霏:“阿瑜!你快清醒过来!”
阿朵筱蝶寒正专注于将第二道印诀按在楚瑜霏心口,察觉到风声侧身躲避,木剑擦着她的百褶裙划过,斩断了裙角缀着的两枚银铃。她眼中闪过厉色,口中咒语念得更快。
楚瑜霏听到冷鹤晞的声音时,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可下一秒,阿朵筱蝶寒按在他心口的手骤然发力,炽红光晕从他胸口蔓延至眼底,神智再次被捆住。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冷鹤晞的眼神,冰冷得像淬了霜。
“你走开。”楚瑜霏的声音没有丝毫感情波动,甚至带着几分厌烦,“别来打扰我和阿朵阿妹。”
冷鹤晞冲到他面前,伸手想去拉他的手,木剑仍护在身侧提防阿朵筱蝶寒:“阿瑜!你醒醒!她是在害你!”
楚瑜霏却猛地抬手,用力推开他。冷鹤晞本就虚弱,被他这一推踉跄着后退,身后两名护卫趁机挥刀夹击。他咬着牙旋身,木剑横劈挡住左侧刀锋,同时脚尖勾起一块碎石,踢向右侧护卫的膝盖,趁着对方屈膝的间隙,剑刃贴着刀背滑上,重重敲在护卫的手腕上,弯刀“当啷”落地。
可没等他喘息,阿朵筱蝶寒已拍了拍手,祭坛两侧的草丛里顿时传来“簌簌”的声响,几对碧绿的蛇眼在夜色中亮起。她得意地搂住楚瑜霏:“再敢上前,我就让毒蛇咬得你尸骨无存!”
就在这时,被引开的苗疆护卫们纷纷回援,手持弯刀朝着冷鹤晞围了过来。白悯烟拔出腰间软剑,从斜后方刺出,剑刃擦过冷鹤晞的肩头,精准挑中一名护卫的弯刀,替他解了围:“晞!我们先撤!”
冷鹤晞看着楚瑜霏冷漠的侧脸,又瞥到白悯烟手臂上渗出的血迹,咬了咬牙,木剑在身前划出一道弧线,逼退逼近的两名护卫,随即转身跟上白悯烟的脚步。突围时,一名护卫从身后挥刀砍来,他猛地回头,木剑竖挡,刀身劈在剑身上震得他虎口发麻,离乐及时赶来,宣花银板斧横扫,将那护卫逼得连连后退,三人终于借着夜色,疾奔而去。
身后,传来阿朵筱蝶寒娇媚的笑声,那笑声像针一样扎进冷鹤晞的耳朵里。还有楚瑜霏依旧没有任何波澜的沉默——这份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他心痛。
回到吊脚楼,冷鹤晞再也支撑不住,刚踏进门便瘫倒在地,又是几口血吐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竹席。离乐连忙上前,将他扶到竹床上,为他擦去嘴角的血渍,眼眶红得像兔子:“主子,您别再硬撑了,您这样下去,会没命的!”
白悯烟坐在一旁,眉头紧锁,看着冷鹤晞苍白如纸的脸,心中一片沉重。他伸手搭在冷鹤晞的脉搏上,只觉得脉象微弱紊乱,寒毒与彼岸花毒的气息越来越重,显然是刚才的激动,让体内的毒素再次发作了。
冷鹤晞躺在竹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吊脚楼的房梁,房梁上挂着的蛛网在风中轻轻晃动,像极了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心口的疼痛也越来越频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乐儿,”冷鹤晞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护不住,还要连累你们跟着我冒险。”
离乐闻言,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掉落:“主子,您别这么说!您已经做得很好了!楚公子他中蛊不是您的错!若不是您,我早就死了!是您给了我活路,我跟着您,从来都不觉得是冒险!”
白悯烟沉默片刻,缓缓道:“晞,我们会找到办法的。明天我再去打探苗疆的消息,或许能找到懂蛊术的人,说不定有破解同心蛊的法子。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休息,保住自己的性命——你若是出事了,楚公子就算被救回来,他该有多痛苦?”
冷鹤晞没有说话,只是缓缓闭上眼睛。他知道白悯烟是在安慰他,可他的心,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连呼吸都觉得疼。
夜,越来越深。吊脚楼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噼啪”的燃烧声。离乐默默地守在冷鹤晞身旁,为他掖好被角;白悯烟则站在窗边,望着远处那片依旧亮着的火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找到救楚瑜霏的办法,不能让冷鹤晞就这么垮下去。
而在后山的祭坛上,阿朵筱蝶寒看着楚瑜霏,眼中满是占有欲。她轻轻抚摸着楚瑜霏的脸颊,指尖划过他的脸,低声道:“阿瑜阿哥,你看,那个冷鹤晞终于走了。从今往后,你只能是我的,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楚瑜霏眼神依旧迷离,任由她抚摸,任由她柔软的嘴唇轻咬自己的嘴唇。但在他意识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弱地挣扎着——记忆闪回,依稀浮现出他为冷鹤晞挡下暗器时的决绝;屋顶对饮时,冷鹤晞笑着与他对酌桂花酒的温和;无数个日夜相伴的温暖…这些记忆像微弱的光点,在漆黑的意识里闪烁,与此刻的冰冷格格不入,却又被同心蛊的力量死死压制,无法冲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