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像被揉碎的金箔,细细密密洒在泠音亭的飞檐翘角上。檐角铜铃缠着半旧的红绳,风一吹便漾出细碎的叮当声,混着亭中流淌的琴声,在满亭飘落的海棠花瓣里缠缠绕绕。
穆容冲指尖按在冰弦上,琴身是百年老桐所制,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指节修长,骨相清隽,可眉峰此时却习惯性地蹙着,像藏着化不开的阴云——唯有指尖触到琴弦时,那点阴鸷才会淡去些许,仿佛音律是唯一能凿开他心头郁结的楔子。
这里是他和夏潇灵从前最常来的地方。那时亭外的海棠还没这么繁茂,夏潇宁总爱穿一身粉色襦裙,抱着她那把“逐云”琴来赴约,她的发间簪着一朵刚摘的茉莉,坐下时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浅香。
他至今记得那个午后。夏潇灵正抚着《潇湘水云》,指尖在弦上流转时忽然失了准头,“嘣!嘣!”两声脆响,第三、第五根弦竟同时崩断。断弦的余震让琴身微微震颤,她却半点不慌,手腕一转便改了调式,将断弦的破绽揉进后续的旋律里,连尾音的颤音都处理得浑然天成。
可背对她而坐的穆容冲,不过是垂着眼摩挲着手中的茶盏,便笃定地开口:“是第三弦与第五弦断了,方才阿灵你按弦时力道偏了半分,该是指尖酸了?”
夏潇灵当时就笑出了声,眉眼弯得像月牙,伸手拨了拨剩余的琴弦,清音如溪涧淌过青石:“果然是‘曲有误,冲郎顾’。这天下,再难找出第二个单凭耳力就听出我断弦的人了。”
“阿灵休要取笑我。”那时他才十六岁,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耳尖悄悄泛红,“人外有人,我不过是寻常资质,哪及得上你这般通透灵秀。”
“阿冲这就是过谦了。”她俯身拾起断弦,指尖轻轻绕着那缕银丝,“古往今来,知音能有几人?你我能在此亭对坐,抚琴赏花,本就是难得的缘分。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难觅,你我相逢,何尝不是天意?”
回忆戛然而止。穆容冲望着亭外被风卷落的海棠花瓣,忽然自嘲地叹了口气。他有多久没真心笑过了?大约从夏潇灵病逝的那天起,他的快乐就随她一同埋进了城西的梅林里——那年梅花开得极盛,她却没能熬过那场伤寒,可临终前还攥着他的手,说等病好了,还要来泠音亭听他奏新谱的曲子。
他的指尖重又落上琴弦,《高山流水》的调子缓缓铺陈开来。起初是山涧潺潺,带着几分悠然;渐渐转疾,如峰峦叠嶂般陡峭,又如江河奔涌般壮阔;可到了尾声,却又慢慢沉下去,像浓雾漫过山谷,藏不住的孤寂从每个音符里渗出来。
怕是从此,高山流水依旧,知音再难寻得了。
“好一曲《高山流水》!穆公子好才情!”
一阵温柔的女声突然从亭外传来,穆容冲的指尖猛地一顿,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错音。阿灵?他心头狂跳,几乎是立刻抬头望去,可看清来人时,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又迅速暗了下去——来者是东洲派的空谣,一身浅绿的弟子服,发间簪着一支素银簪子。她,并不是他魂牵梦萦的夏潇灵。
他果然是魔怔了,阿灵早就死了。
空谣见他望过来,脸颊瞬间染上绯红,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袖,怯生生地问:“穆公子…还记得我吗?上次在英雄大会上,你的折扇还掉入了我的手中。”她的眼中满是期待,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自己只是他过眼即忘的陌生人。
穆容冲收了琴,起身作揖,语气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姑娘是东洲神尼门下的空谣,在下自然记得。那日姑娘站在神尼身侧,气质清雅,很是打眼。”
“呀!原来你真的记得我!”空谣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话也多了起来,她上前两步,目光落在琴上,“方才我路过此处,听见公子奏《高山流水》,想必也是极爱音律之人?”
“算是罢。”穆容冲的视线落在琴弦上一片刚落下的海棠花瓣上,语气不自觉地冷了些,“只是自古以来,知音难觅,纵是爱音律,也常觉得孤单。”
这话一出口,他便暗自后悔——这语气太冷清了,与他平日里对女子的温和态度判若两人。他连忙放缓了神色,笑道:“像空谣姑娘这般冰雪聪明的美人,想必心思都放在修行上,不会将精力耗在音乐这种闲事上罢?”
空谣被他夸得双颊更红,低下头轻轻拨弄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穆公子谬赞了。其实我也略懂些音律,只是一直没遇到知音人。我还会随曲调舞剑呢!只是…从未有人为我奏过曲子…”她说着,偷偷抬眼望他,眼波流转间,藏着少女独有的羞怯与期待,像含着一颗刚摘的樱桃,又甜又软。
穆容冲怎会不懂这眼神的意思,他当即笑意更深,作了个“请”的手势:“那在下今日便斗胆再奏一曲,不知是否有幸,能让姑娘为我伴舞?也让在下见识见识东洲派弟子的风采。”
“好呀!”空谣眼中瞬间亮起星光,像落了满地的碎钻。她连忙后退两步,取下腰间的佩剑——那剑剑身轻薄,剑鞘上刻着细密的云纹,是东洲派弟子的制式佩剑。
穆容冲重新落座,深吸一口气,指尖翻飞间,《胡笳十八拍》的悲怆与壮阔骤然倾泻而出。初时琴声低回,似蔡文姬在漠北的寒夜里轻叹,带着化不开的乡愁;渐渐转激,如千军万马踏过荒原,金戈铁马之声仿佛就在耳畔;到了**处,琴音陡然拔高,惊得林中栖息的鸟雀振翅高飞,啁啾声与琴声交织,竟像是天然的伴奏;待曲意回落时,又似秋风扫过落叶,带着几分苍凉与无奈。
空谣随着琴声起舞,身形如流云般婉转。起初她还带着几分拘谨,剑穗轻扬间只敢用些基础的步法;可随着琴音渐入佳境,她也渐渐放开了,剑势随曲调流转——时而如弱柳扶风,身子旋转变换时,浅绿的衣袂扫过青石板,带起一地花瓣;时而如惊鸿照影,剑峰骤然出鞘,寒光闪过,竟将飘落的海棠花瓣劈成两半,却半点不伤亭中景物;时而又似孤鹤冲天,足尖点在亭栏上,身形腾空而起,剑穗在风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她使出的东洲派“空寂剑法”本是内敛沉稳的功夫,讲究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可此刻在琴声的催动下,竟添了几分灵动与飘逸。几只被她衣袂间熏香吸引的蝴蝶,绕着她翩跹起舞,粉白的翅膀与浅绿的衣裙相映,更衬得她身姿曼妙,宛如画中仙子。
曲终剑收,空谣轻轻喘息着,脸颊微红,额角沁出的细汗沾着碎发,平添了几分娇憨。她刚想开口,却忽然想起师父东洲神尼的叮嘱——空寂剑法是空寂派的独门功夫,严禁外传,哪怕是在旁人面前演示招式也不行。她心头一紧,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他应该没看出来这是空寂剑法罢?就算看出来,也未必能记住每招每式…
“姑娘舞姿,纵是昭君在世,也要自愧不如呢。”穆容冲的赞叹适时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望着空谣,眼中满是真诚,“方才我说知音难觅,想来真是小可失言了。今日得遇姑娘,在下才知,知音近在眼前。”
这话算不上炽热的情话,却足以让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湖泛起涟漪。空谣的心跳瞬间快了几分,耳尖发烫:他是不是…也对我有好感?在他心里,我是不是和其他女子不同?
穆容冲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温言道:“空谣姑娘与寻常女子不同,既有音律之才,又有剑术之能,是个有想法、有风骨的姑娘。这般女子,才配做知音。”
空谣自小在东洲派长大,身边都是严守清规的女弟子,师父向来严厉,同门间也多是冷淡相处,从未有人这般肯定她、赞美她。如今得到心上人这般认可,她只觉得心头暖洋洋的,连带着连日来偷偷溜下山的紧张与不安,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穆公子,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再晚师父该责骂我了。”她虽满心不舍,却仍记得女儿家的矜持,握着剑的手紧了紧,转身就要走。
“姑娘且慢。”穆容冲叫住她,从怀中取出一只琉璃瓶。那瓶子是上好的东海琉璃所制,通体剔透,里面盛着淡粉色的液体,还飘着几片晒干的茉莉花瓣,在阳光下看,像装着一汪春日的晚霞。
空谣接过瓶子,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好香。”
“这是国色天香露。”穆容冲解释道,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温柔,“用芍药、牡丹、茉莉这些花草蒸馏而成,有提神醒脑、祛疤美容的功效。姑娘练剑辛苦,若是觉得疲乏,取一点抹在鼻尖便好。我平日练剑、抚琴累了,也总用它,很是管用。”
“那你把它给了我,你自己就没有了呀。”空谣仰头望他,眼中满是纯真,像一只懵懂的小鹿。
“姑娘放心,我那里还有很多,都是按方子炼制的。”穆容冲笑得温和,眼神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掠过一丝算计,“这瓶便送你,算是…今日觅得知音的礼物。还望姑娘莫嫌礼薄才好。”
“不会不会!”空谣连忙摇头,紧紧攥着琉璃瓶,像是握着稀世珍宝,“公子真的愿与我做知音?以后…还能陪我聊音律、看我舞剑吗?”
“千真万确,天地可鉴。”穆容冲抬手作誓,指节分明的手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光泽,“我穆容冲从此愿做空谣姑娘的知音,陪你抚琴舞剑,附庸风雅,绝无虚言。”
“好,我答应你!”空谣笑得眉眼弯弯,银铃般的笑声在亭间回荡,枝头的海棠花瓣又落下几片,落在她的发梢,更显天真娇娆。她转身欲走,却没看到穆容冲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空谣姑娘。”穆容冲轻轻拉住她的衣袖,指尖触到她衣料的瞬间,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期待,“在下每隔三日便会来这泠音亭抚琴,届时…还能请姑娘为我伴舞吗?实不相瞒,还忘姑娘莫要取笑小可才是…只因…姑娘的剑舞太过动人,在下还未看够…”
“嗯!”空谣用力点头,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你若喜欢,我便每隔三日都来,舞给你看。”她说完,转身跑开,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浅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间的海棠花丛里,丝毫没察觉自己已踏入了精心编织的温柔陷阱。
穆容冲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方才空谣舞剑的每招每式,从起手的“空谷听音”,到中途的“寂然惊风”,再到收尾的“悠然见南山”,早已被他牢牢记在心里——空寂剑法,东洲派的独门功夫,竟这样轻易就到手了。
他自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年学七绝门剑法时,只看穆峰演示一遍便记住了九成招式。如今有这送上门来演示剑法的傻姑娘,岂有错过的道理?他要学遍天下各派武功,要变得足够强大,强到能摆脱穆峰的控制,强到能在这武林中站稳脚跟,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在所不惜。
“先哄着好了,至少要等学完所有空寂剑法再说。”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弦,琴身的冰凉透过指尖传进心里,让他清醒了几分。
哄女人本是麻烦事,虚情假意的话、故作温柔的姿态,都让他觉得厌烦。可若是这女人有利用价值,能帮他达到目的,那么,多当几日伪善的君子,倒也无妨。
只是…唯有在夏潇灵的面前,他才会卸下所有伪装,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记忆突然翻涌而上,像冲破闸门的洪水,将他淹没在过往的回忆里——那年他才十六岁,练最后一式“裂云剑法”时总不得要领,被义父穆峰当着众弟子的面责骂“废物”,他又羞又恼,躲在泠音亭里生闷气,连晚饭都没吃。
暮色渐沉时,夏潇灵提着食盒寻了过来,她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瓷瓶,指尖沾了点淡粉色的液体,轻轻抹在他鼻尖。那液体带着清甜的花香,一碰到皮肤,原本紧绷的神经竟瞬间放松了不少。
“阿灵,这是什么呀?好香。”他那时还带着少年的憨稚,鼻尖动了动,像一只好奇的小狗。
“傻瓜,这是国色天香露。”她笑得眉眼弯弯,指尖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尖,“提神醒脑,还能祛疤呢。我看你方才练剑时,手背被剑鞘划了一道小口子,疼不疼?别担心,抹了这个很快就好啦。”
“这么神奇?哪里买的呀?我也去买一瓶。”
“买不到的,是我自己做的哦!”她得意地晃了晃瓷瓶,发间的茉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用我后院种的芍药、牡丹,还有刚摘的茉莉,加了泉水蒸馏出来的。阿冲想学吗?我教你呀,这可比练剑有趣多啦。”
“想!”他立刻点头,眼睛亮了起来,“好阿灵,你快教教我。”
…
夏潇灵的音容笑貌在他的眼前清晰浮现,她说话时的语气、笑时弯起的眉眼、指尖的温度,都像是恍如隔世。穆容冲猛地抄起亭边的一只空酒杯,狠狠掷在地上。“啪”的脆响在寂静的亭中格外刺耳,惊得林中的飞鸟振翅高飞,黑压压的一片掠过头顶的海棠枝桠。
他望着鸟雀远去的方向,声音沙哑:“阿灵,世间再无如你这般的知己了…你听到了吗?别怕,等我成了大业,等我把那些欺辱我的人都踩在脚下,风烛残年之时,我便去阴曹地府陪你。到那时,你我魂归泠音亭,我奏琴,你舞剑,做一对黄泉知己,好不好?”
飞鸟的嘤咛声在林间回荡,穆容冲却当作是夏潇灵的回应,眼中竟泛起一丝泪光。他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意,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竟落了泪。
“阿灵,你答应了,对不对?”他望着亭外漫天飘落的海棠瓣,像是看到了夏潇灵当年穿着粉色襦裙站在花下的模样,声音轻得像梦呓,“阿灵,你再等等我…我知道阴曹地府太冷,你等我,总有一天,我会下去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