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内间,雕花木窗半敞着,穿堂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冷鹤晞指尖轻叩着紫檀木桌面,指节分明,与孟阆闲聊时,目光却不经意间飘向窗外——楚瑜霏正扒拉着船舷跟船家“切磋”歌喉,从“东边我的美人儿”唱到“鸳鸯双栖蝶双飞”,嗓门亮得能掀翻船顶,惊得芦苇丛里的水鸟扑棱棱飞起一片,在暮霭里划出凌乱的弧线。
“在下早年随友人去过沛城,”冷鹤晞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抿了口碧螺春,茶雾氤氲了他清俊的眉眼,“当地的方言最是有趣,平声字偏要念成仄声,听着像含着糖唱歌。”
孟阆执扇轻摇,闻言莞尔:“冷公子好记性。前些日子我到沛城,看见一个外地客商问路,指着街牌问‘西街’怎么走,那指路的江湖年轻人嗓门大,一嗓子嚎道‘啊?我师姐在那头’,客商愣是找了半条街的西街,最后却跟那个江湖年轻人的师姐面面相觑,闹了半天笑话。”
两人相视而笑,正说着,窗外的歌声又拔高了八度。船家此刻摇着橹笑得见牙不见眼,褶子里都盛着乐呵:“公子这嗓子,不去戏班搭班子真是屈才了!我跑船十来年,无儿无女,就守着这画舫过日子,水里来浪里去的,日子枯燥得很。今儿跟公子一唱,倒觉得浑身骨头缝都透着爽快!”
楚瑜霏拱手作揖,笑得眉眼弯弯:“相逢即是缘。人生在世,不就图个乐子么?我送您十个字——唱歌不着调,做人乐逍遥。您呐记着这个理儿,保准天天舒坦!”
船家把这话翻来覆去念叨两遍,脸上竟多了几分通透的洒脱,摇橹的力道都轻快了些:“好!好一个乐逍遥!公子这话,比喝两坛老酒还解乏!”
“喂,夯货,你还走不走?”离乐从舱内探出头,发间的银饰随着动作叮咚作响,她柳眉一挑,抬手就给了楚瑜霏一个清脆的爆栗,“再磨蹭,主子的正事都要被你耽误了。”说罢,她抛给船家一个沉甸甸的锦囊,锦缎上绣着暗纹,“我家主子赏的,不用找了。”
船家接住锦囊,入手便知是满袋碎银,掂量着比寻常雇船的价钱多了三倍不止。他望着冷鹤晞一行远去的背影,对着画舫外的水纹叹道:“这位冷公子,看着冷冰冰的,心肠倒是热得很。”
楚瑜霏捂着额头跳下船,朝孟阆拱手作揖告别,然后趔趄着追上冷鹤晞,故意拖长了调子喊:“阿晞!等等我!我这软胳膊软腿的,可跟不上你这练家子的脚程!”
“你方才唱‘妹妹你坐船头’时,嗓门可比谁都有劲。”离乐回头嗤笑,手里把玩着腰间的流苏,“怎么这会儿就成软脚虾了?”
“唱歌靠嗓子,走路靠腿,能一样吗?”楚瑜霏往离乐身边靠了靠,“我的好乐儿妹妹,要不,你发扬发扬风格,用凌波微步带带我?”
离乐伸手拽了拽冷鹤晞的衣袖,语气带了点撒娇:“主子,你看他!又没个正经!”
冷鹤晞头也不回,声音平淡无波:“看不惯,就别理他。”
离乐“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勾起笑意,快步跟上:“主子,方才那船家说您面冷心善呢。”
冷鹤晞眉峰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玉佩,没接话。楚瑜霏却忽然收了玩笑的神色,认真道:“阿晞本来就是好人啊。”
“你懂什么?”离乐睨了他一眼,“我家主子做事全凭心意,既不图名,也不图报,但可不是什么滥好人。当年在沧州,有个门派掌门哭着求主子帮忙,主子看他心术不正,扭头便走,才不管他后来被仇家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呢。”
“可对我好,就是善啊。”楚瑜霏望着冷鹤晞的背影,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水面,“别人怎么说,我可不管。我只管我的心。”
冷鹤晞的脚步蓦地顿了顿,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他没回头,只淡淡道:“跟上。”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
沛城孟府外,红灯高悬,从门楣一直挂到巷口,像一串燃烧的玛瑙。宾客络绎不绝,有穿着锦缎的富商,有背着长剑的江湖客,管家在门口拱手迎客,忙得脚不沾地。离乐递过一个描金锦盒,管家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朵晶莹剔透的燕山雪莲,花瓣上还凝着似有若无的寒气,不由得眼睛一亮:“姑娘这雪莲,可是三九天从燕山雪线采来的珍品?老夫人最喜这口清润之物,定会喜欢的!”
楚瑜霏望了望门楣上烫金的“孟府”牌匾,又看了看冷鹤晞一丝不苟的衣襟,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阿晞,咱们真是来贺寿的?我怎么觉得你这架势,像是来查案的?”
“孟老夫人今日六十八大寿,”冷鹤晞理了理腰间的玉带,目光扫过府内隐约传来的丝竹声,“贺寿是真,但确有别的事。”
宴席设在府内花园,九曲回廊绕着池塘蜿蜒,流水席沿着回廊排开,菜香混着酒香飘满了整个园子。江湖人士三五成群,猜拳行令声此起彼伏,震得廊下的宫灯都跟着摇晃。
孟老夫人周菁(飞天小魔女小课堂:这个字念jīng)坐在主位的梨花木椅上,一身正红的锦缎衣裳,领口绣着松鹤延年的纹样,虽鬓角染霜,却腰杆笔直,眼神锐利如鹰——她年轻时是名动江湖的“玉面罗刹”,一手“行云剑法”快如闪电,三十年前在华山论剑上,仅凭一剑就挑落了三位成名高手,至今仍是江湖传奇。
“诸位江湖好友赏光,老身先干为敬!”周菁举杯,声音洪亮得不像年过六旬老妪,酒液入喉,干脆利落。
众人纷纷起身回敬,楚瑜霏跟着举杯,手指刚触到杯沿,忽然瞥见手中酒杯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绿光,像发光的翡翠。他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捅了捅冷鹤晞,扯着嗓子吟起诗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呐!哈哈哈——这酒杯倒是别致,大概与西域的夜光杯有得一拼罢!”
“喝你的酒罢!少舞文弄墨的!”冷鹤晞低声斥道。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席间。
楚瑜霏嘿嘿一笑,刚要夹一块枣泥糕,却发现离乐的座位空了:“咦?阿晞,乐儿呢?方才还在这儿剥莲子呢。”
“乐儿有她的任务要忙。”冷鹤晞呷了一口酒,目光落在花园角落的假山后,“待会儿,也有你忙的。”
楚瑜霏心里打鼓,却也识趣地没多问,只顾着埋头吃喝。他左手抓着个烤生蚝,右手夹着块桂花糕,吃得开心极了。席间觥筹交错,他眼角余光竟瞥见孟阆坐在最末的角落,独自饮酒,面前的几道菜几乎没动,灯光落在他脸上,竟透着几分落寞。
“阿晞,我去跟孟兄打个招呼!”楚瑜霏刚要起身,就被冷鹤晞按住手背。
“不必。”冷鹤晞声音压得颇低,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他的面相可不是什么善类。方才在画舫,他看似是闲聊,实则句句在探我的底细。这个人,比你想的复杂。”
“咦?阿晞,难道你还会看相?”楚瑜霏挑眉,凑得更近了些,热气喷在冷鹤晞的颈侧,“那你看看我,我是什么样的人啊?”
冷鹤晞睨了他一眼,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得过且过,扶不起的阿斗,毫无志向之辈。”
“错了!”楚瑜霏不服气地抗议道,“我有鸿鹄之志,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等我成功了,保证让你刮目相看!”
冷鹤晞被他逗笑,眼底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哦?那你到底有什么志向?”
“天机不可泄漏。”楚瑜霏晃晃手指,神秘兮兮地凑近,“等成功了,我再告诉你~”
宴席过半,宾客渐散。周菁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准备回内院歇息。楚瑜霏正啃着个鸭腿,忽然注意到周菁走路时左腿微跛,每走一步,身子都要微微一晃,忙用胳膊肘碰了碰冷鹤晞,压低声音道:“阿晞,你看,孟老夫人的左腿,好像不方便。”
“江湖人哪有全身而退的?”冷鹤晞望着周菁的背影,语气里带了点怅然,“她年轻时为救丈夫,硬接了七绝门三掌。那三掌打在左腿上,骨头都碎了,虽捡回一条命,却落下了残疾。后来,她的丈夫还是没撑住,在她三十五岁那年走了…”
他没说下去,但楚瑜霏懂了。难怪这寿宴办得如此热闹,张灯结彩,笙歌不断,或许是想用人声鼎沸,填补些她心中的冷清寂寥。
“阿晞,”楚瑜霏忽然放下手里的鸭腿,用帕子净了手,然后握住冷鹤晞的手,掌心温热,“你也不必想太多。这不,你还有我陪在你身边呢。”
冷鹤晞浑身一僵,像被烙铁烫到似的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张扭曲的脸——母亲戎绮音泪流满面,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凄厉如鬼:“鹤晞,记住!这世上没人会真心对你好!谁对你好,就是想害你!你若动了真情,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杀了那个狗皇帝!替我报仇!”母亲戎绮音的嘶吼犹在耳畔,还有那深入骨髓的痛——戎绮音用千年冰针刺入他经脉时的彻骨寒冷,仿佛血液都冻成了冰;之后,她又在他的体内下了彼岸花毒,彼岸花毒发作时,那灼烧五脏六腑的灼痛,像浑身被投入火海之中,每一次发作,都像在冰火两重天里打滚,痛到恨不得立刻死去。
“阿娘,我记住了…”年幼的冷鹤晞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血从嘴角溢出,牙齿却咬得死死的,不肯发出一点示弱的声音。
戎绮音说,这些痛苦远不及那狗皇帝伤她的三分。
每当冷鹤晞毒性发作,痛苦地跪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甚至痛到在地上翻滚时,戎绮音会提着鞭子站在他面前,厉声问道:“鹤晞,我问你,你承受如今的痛苦是为了什么?”
“为了报仇!”冷鹤晞疼得嘴唇咬破,声音却带着狠劲。
“再说一遍!”戎绮音挥鞭抽上他的脖子,一道血痕瞬间绽开,像一条红色的蛇。
“为了报仇!”冷鹤晞咬牙切齿地吼了出来,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
“报什么仇?”
“杀狗皇帝!”
“哪个狗皇帝?”
“狗皇帝赵旭!”
“阿晞?阿晞?”楚瑜霏的声音像一根线,猛地将冷鹤晞从炼狱般的回忆里拽了出来。他双手搭上冷鹤晞的肩膀,力道轻柔,“不要紧罢?你脸色怎么如此难看?白得像纸一样。”
“阿晞?你到底怎么了?”楚瑜霏的声音里带着焦急,“你的手在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冷鹤晞猛地抽回手,指尖冰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似的。他别过脸,不敢看楚瑜霏的眼睛,怕看到那抹纯粹的关切,怕自己苦心经营的堤坝会瞬间崩塌。母亲戎绮音说过,他活着,就是为了报仇。不能有软肋,不能有牵挂。
可为什么,被楚瑜霏握住手的那一刻,他会觉得…好像有一缕阳光照进了心底,那些终年不化的坚冰,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呢?
“走罢。”冷鹤晞起身,脚步有些急,像是在逃离什么,“乐儿该等急了。”
楚瑜霏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冷鹤晞藏着很多心事,那些心事像厚厚的冰层,将他的心裹得严严实实。但楚瑜霏不急,他觉得自己有的是时间,也许一辈子不够,那就两辈子——他总能把那些坚冰一点点焐化,让阿晞也能像寻常人一样,笑的时候不必藏着,痛的时候不必忍着。
只要,他不离开这个世界…
花园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橙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青石板路上纠缠在一起,像两道交错的藤蔓,分不清彼此,也挣不脱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