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下,青砖铺就的广场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填满。各派旌旗在猎猎秋风中舒展,绣着“霹雳堂”、“丐帮”、“东洲”等字样的旗帜交错辉映。猎猎作响间,刀光剑影在日头下流转,折射出或冷冽或炽热的光芒,映得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肃穆与躁动。
楚寻亮一袭素白丧服,衣料是上好的杭绸,白得凄然,更显哀恸。他立于三丈高的汉白玉台上,腰间那柄“断水”剑静静躺着,剑鞘上镶嵌的蓝宝石在阴影里泛着幽光,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他的脸上恰到好处的哀戚,眉峰微蹙,眼尾泛红,连微微颤抖的指尖都像是被悲伤浸透。
“诸位英雄,”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哽咽,抬手用雪白的袖角拭了拭眼角,那动作轻柔,却足以让台下看清他“强忍悲痛”的模样,“家父楚旷,一生磊落,执掌武林盟主之位十载,护江湖周全,保百姓安宁。却不料,遭逆子楚瑜霏所害,于六日前惨死家中!”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一阵抽气声。楚旷在江湖中声望极高,虽近年鲜少露面,但其“擎天掌”的威名仍震慑四方。
“楚大公子放心!”东州神尼的声音如洪钟般响起,她身着蓝布僧袍,手中羊脂玉手杖却莹润生辉,杖头重重敲击地面,发出“笃”的一声脆响,在嘈杂中格外清晰,“那孽障连生身父亲都敢痛下杀手,简直猪狗不如,丧尽天良!我东州派上下,定要助你擒住此獠,交由你亲手处置,以慰楚盟主在天之灵!”
“不错!”“雷霆掌”孙堂主往前踏出半步,魁梧的身形如铁塔般立在人群前,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发颤,“楚盟主待我‘霹雳堂’恩重如山,我等愿效犬马之劳,为楚盟主报仇雪恨!”
附和声如潮水般涌起,“杀了楚瑜霏”、“捉拿逆子”的呼喊此起彼伏,群情激愤中,有人将手中的刀鞘往地上猛敲,溅起细碎的尘土。
“想当年‘冰沁仙子’茹幽梦茹夫人,医者仁心,走遍大江南北,不知挽救过多少武林同道的性命,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歹毒的儿子?”一个白胡子老道摇着拂尘,满脸痛惜。
“真是家门不幸啊!楚盟主一世英名,竟落得如此下场…”旁边的中年剑客长叹一声,剑穗在风中摆动。
楚寻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恰好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茹幽梦?那个女人!他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若不是父亲被她的美色迷惑,母亲罗可卿怎会被父亲厌弃?若不是她,母亲怎会在那个雨夜,被父亲一记“化功掌”打入深井,尸骨无存?她的儿子,楚瑜霏那个废物,本就该有这样人人喊打的下场!
七岁那年的记忆如附骨之疽,总在午夜梦回时啃噬他的心。他亲眼看见父亲眼中的厌恶如寒冰般射向母亲罗可卿,那记“化功掌”凝聚了十成功力,打得又快又狠,母亲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落叶,轻飘飘地坠入深井,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而父亲转身时,脸上竟没有半分愧疚,反而没过多久就娶了茹幽梦为妻,此后更是对那个女人生的楚瑜霏百般疼爱,恨不得把毕生武学、盟主之位都双手奉上。
可笑的是,楚瑜霏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爱武功爱诗词,整日与花草虫鸟为伴,连最基础的剑法都练得磕磕绊绊。
楚寻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或许就是天意,连上天都在帮他。十八年来,他卧薪尝胆,在寒潭中练掌,在峭壁上练剑,将所有的恨意都化作了功力。如今,他亲手了结了楚旷,嫁祸给那个废物弟弟,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名正言顺地捉拿“逆子”,再顺理成章地坐上武林盟主之位。
“诸位,”楚寻亮再次开口,声音沉稳了些,带着一种伪装的“强忍悲痛、以大局为重”的气度,“先父在时,江湖虽偶有纷争,却始终太平。如今他老人家仙逝,武林不可一日无主,否则宵小之辈必趁机作乱。晚辈斗胆,愿暂代武林盟主之位,统领各派,捉拿楚瑜霏!待为先父报仇后,再与诸位从长计议,另选贤能。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人群先是一静,众人面面相觑。楚寻亮的武功在年轻一辈中确实数一数二,加上楚旷刚逝,他以“复仇”和“□□”为由提出暂代盟主之位,倒也合情合理。
“楚大公子武功高强,又有孝心,理应如此!”西山教的教主率先高声附和,他与楚家素有往来,此刻正是示好的时机。
很快,赞同声浪便席卷了全场,“楚大公子当仁不让!”,“我等愿拥护楚大公子!”的呼喊声浪几乎要掀翻大雁塔的塔顶。
楚寻亮嘴角微扬,正欲拱手道谢,一声清朗的笑声突然划破长空,那笑声带着三分戏谑,七分慵懒,瞬间压过了嘈杂的人声。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缓缓走出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他身着银白锦袍,领口袖边绣着精致的银线云纹,腰间玉带束得恰到好处,衬得身姿挺拔。面如冠玉,肤白胜雪,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顾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魅惑,手中摇着一把描金折扇,扇面上绘着“踏雪寻梅”图,步履轻缓却自带一种无形的威仪,所过之处,人群竟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在下穆容冲,”他折扇轻合,“啪”的一声轻响,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武林盟主之位,乃江湖至尊,岂能靠世袭?自然要凭实力说话。诸位以为,在下说得对吗?”
“是七绝门的少门主!”有人低呼,语气中带着敬畏,“他是当今丞相兼七绝门门主穆峰的义子,穆容冲穆公子!”
七绝门势力庞大,门生遍布朝野,穆峰更是身兼朝廷丞相与七绝门门主,权势滔天。穆容冲作为他的义子,自幼便是个武林奇才,一手“七绝指”出神入化,年纪轻轻便已难逢敌手。
穆容冲闻言,对着那人微微一笑,笑容明媚如春日阳光。他随手将手中折扇掷出,扇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带着淡淡的香味,不偏不倚落在东州神尼身后的女弟子手中。
那位名叫空谣的年轻女子身着浅蓝色纱裙,容貌秀丽,此刻脸颊瞬间涨得绯红,捏住扇柄,眼神怯怯地望向穆容冲,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涩与慌乱。
“胡闹!”东州神尼眉头紧锁,抬手敲了下空谣的脑门,厉声道,“空谣,你忘了本派‘四大皆空,无欲无求’的派训了?出家人六根清净,怎么能接住陌生男人抛来的东西?!”
空谣慌忙低头,将扇子往身后藏了藏,声音细若蚊蚋:“弟子…弟子不敢。”
穆容冲却毫不在意,反而对着空谣眨了眨眼,那眼神灵动狡黠,惹得空谣的脸颊更红了。旋即,他足尖一点,身形如柳絮般轻盈跃起,竟踩着众人的肩膀飞身而上,衣袂翻飞间,宛如一只轻燕掠过水面,稳稳落在高台上,与楚寻亮并肩而立。
“楚大公子,”他拱手作揖,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久闻楚大公子剑法卓绝,在下不才,想讨教一二。”
七绝门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动手前必先行礼,美其名曰“先礼后兵”,实则往往笑里藏刀,趁对手不备便下狠手,最是阴险。
楚寻亮心头一凛——他今日的目的是煽动众人捉拿楚瑜霏,将这盆脏水彻底泼在那废物弟弟身上,并不想与七绝门结怨,更不想在此刻暴露自己真正的实力。
“穆公子,”楚寻亮强压下心头的不悦,脸上挤出温和的笑容,“今日乃是为先父复□□商大计之日,比武切磋之事,不如改日再议?”
“不过是点到即止的切磋罢了,耽误不了诸位英雄多少时间。”穆容冲打断他,语气轻飘飘的,眼神里的锋芒却更盛了,“怎么,楚大公子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还是说…楚大公子心虚了?”
激将法?楚寻亮暗自咬牙。他知道,此刻若是退缩,定会被众人耻笑,更会让人怀疑他的能力,暂代盟主之位的事也会生出变数。他缓缓拔出腰间的“断水”剑,剑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剑气瞬间弥漫开来:“既然穆公子有兴致,在下便奉陪到底。”
“那么在下便不用剑了。”穆容冲摆摆手,姿态闲适地往后退了半步,气定神闲地道:“请楚大公子不吝赐教。”
楚寻亮一愣,随即怒火中烧——这分明是**裸的轻视!他剑眉一挑,手腕猛地翻转,“断水”剑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刺穆容冲心口,招式又快又狠,正是剑法中的杀招“惊云刺”。
台下众人惊呼出声,不少人甚至闭上了眼,仿佛已预见穆容冲被刺中的惨状。却见穆容冲身形微侧,那动作看似缓慢,实则快如闪电,恰好避开了剑尖。他不退反进,右手如灵蛇般探出,指尖带着淡淡的银光,精准无比地扣住了楚寻亮的脉门。
“呃!”楚寻亮只觉一股阴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内力顺着脉门涌入,手臂瞬间麻木,连握剑的力气都没了,“断水”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寂静的高台上显得格外刺耳。他惊怒交加,抬头却撞进穆容冲含笑的眼眸,那笑容里满是戏谑,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楚大公子,”穆容冲松开手,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你出手,慢了些。”
楚寻亮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素白的丧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台下更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楚寻亮竟会输得如此狼狈,连一个回合都没撑过。
“承让了。”穆容冲拱手,笑容依旧温和,仿佛刚才那个出手狠辣的人不是他,“不过是玩笑罢了,楚大公子不必放在心上。这代理盟主之位,论孝心,论资历,自然非楚大公子莫属。”
楚寻亮强压下心头的屈辱与怒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穆公子武功卓绝,在下…在下佩服。”
“楚大公子不介意就好。”穆容冲朗声大笑,笑声朗朗,旋即再次足尖一点,踩着众人的肩膀飞身离去,只留下一个潇洒不羁的背影,和那把落在空谣手中的描金折扇。
待他走远,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这穆容冲也太嚣张了!竟敢当众羞辱楚大公子!”
“仗着他爹是宰相兼七绝门门主,就目中无人,真以为江湖是他家开的?”
“楚大公子受委屈了!”
“诸位稍安勿躁!”楚寻亮抬手示意安静,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仿佛刚经历了极大的委屈,“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当务之急,是捉拿楚瑜霏,为先父报仇。只要能告慰先父在天之灵,寻亮受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番话博得了不少同情,众人看向楚寻亮的眼神顿时充满了敬佩。群情再次激昂起来,“捉拿楚瑜霏”、“血债血偿”的呼喊声浪比之前更甚,纷纷发誓要将楚瑜霏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与此同时,临安城若水楼内,一间雅致的上房里。
楚瑜霏正趴在窗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阿嚏!”他揉揉鼻子,鼻尖被揉得红红的,嘀咕道:“这是谁在背后念叨我?该不会是我大哥在说我的坏话罢?”
冷鹤晞坐在桌边,正拿着一块干净的手帕,擦拭手腕上的药渍。闻言,他动作一顿,眉头皱起:“你体内的余毒未清,还敢胡思乱想?小心毒素攻心,变成一个傻子。”
“唉,我哪有胡思乱想呀。”楚瑜霏撇嘴,突然觉得额头有些发烫,像是有团火在烧,他抬手摸了摸,“好像…是有点不舒服…”
冷鹤晞放下手帕,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掌心微凉的触感让楚瑜霏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别动,我用内力帮你逼毒。”
“哦。”楚瑜霏乖乖坐好,与冷鹤晞面对面而坐,感受着一股温暖的气流从冷鹤晞掌心涌入,顺着经脉缓缓游走,所过之处,那股灼烧感渐渐消退,舒服得他眯起了眼,像一只晒暖的猫。
“阿晞,你对我真好。”他忍不住呢喃,声音带着几分依赖。
冷鹤晞运功的手顿了顿,抬眼瞪他,眼底却没有多少怒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谁许你这么叫的?没大没小。”
“那叫你什么?”楚瑜霏歪着头,认真地思考起来,“鹤晞?太生分了,像陌生人。晞晞?太轻浮了,配不上你的气质。如此说来,还是阿晞好,又亲昵又顺口,正好。”
“厚颜无耻。”冷鹤晞骂了一句,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楚瑜霏体内。
楚瑜霏偷笑,心里却突然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境。梦中那个模糊的声音反复说:“找到琵琶骨上有月牙形胎记的人,杀了他,你就能回去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冷鹤晞的衣领。两人离得极近,冷鹤晞闭着眼运功,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脖颈线条优美流畅,隐约能看到精致的锁骨。
要不…偷偷看一眼?就一眼?
楚瑜霏的心怦怦直跳,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轻勾起冷鹤晞的衣领,往下拉了拉。
肌肤白皙如玉,泛着淡淡的光泽,锁骨清晰漂亮,像精心雕琢的玉饰,但是,并没有什么月牙形的胎记。
也许…我再往下拉一点看看?楚瑜霏松了口气,却有点得寸进尺。
他正想再采取行动,手腕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力道之大让他疼得“嘶”了一声。
冷鹤晞猛地睁开眼,眸色沉沉,像结了冰的湖面,带着几分危险的气息:“你做什么?”
“我…哎呀,我看你衣领歪了,便想帮你理理而已啦。”楚瑜霏慌忙找借口,随机应变,手忙脚乱地想把衣领往上拉,却越弄越乱,把原本整齐的衣襟扯得歪歪扭扭。
“是吗?”冷鹤晞挑眉,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我怎么看着,是你故意把它拉开的?”
“呃…可能是手滑?”楚瑜霏干笑两声,眼神飘忽,试图蒙混过关。
冷鹤晞松开他的手腕,没好气道:“安分点。再敢乱动,我就把你扔出去。”
楚瑜霏悻悻地收回手,揉了揉被攥得发红的手腕,心里却松了口气——还好没有什么月牙形的胎记。他可不想对这么好看、又对他这么好的人动手。
至于回去的事…罢了,还是先不想了。至少现在,有阿晞在身边,有暖暖的内力,有安静的房间,好像…也不错。他打了个哈欠,嘴角扬起一丝浅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