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顿时空旷,连心跳都被放大。夏禧轻轻坐到床边,八音盒躺在膝上,掉漆处像一瓣干花。她重新拨动齿轮。旋律再次响起,《梦中的婚礼》在空气里轻轻铺展,像一条旧日的白纱被重新展开,斑驳却仍闪烁着洁净的光。
舞裙女孩缓缓旋转,裙摆轻摆,被困在无尽的圆圈中。
夏禧的目光随那舞步一圈一圈旋转,似乎要把岁月剥蚀的斑痕一点点抹平。褪色的芭蕾舞裙渐渐泛起光泽,掉落的白漆重新铺满双臂。旋转中,那舞者像被光一点点拾起,残败的边角被抚平,漆黑的裂缝被缝合。破旧的木偶化作一朵重新盛放的花,在她的注视下缓缓舒展。
1979年的5月9日。
六岁的她趴在水迹斑驳的玻璃上,肉嘟嘟的小脸被压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圆饼。她咧着嘴,呼吸在玻璃上氤氲成一片雾气,眼睛却牢牢黏在那只红色心型八音盒上,仿佛怕它会逃走。
店铺门上的风铃忽响,妈妈左手牵着姐姐,右手牵着弟弟,快步走出了商店。左手腕上挂着一只透明塑料袋,里面是刚买的新玩具,盒面上印着一辆亮黄色的大卡车。
“还看什么?走啦,别磨蹭!”妈妈走了两步,见她没跟上来,转身冲她喊道。
她依然趴在玻璃上不动,两眼闪着渴望的光,但语气却是小心翼翼的:“妈妈,可以给我买这个吗?这个好可爱啊……”
“可爱的东西多了!家里哪有钱买那种东西!”妈妈看也不看,断然说道,“快点!再磨蹭不要你了!”
姐姐松开妈妈的手,来到她身后,粗暴地推搡着她往前走去,弟弟仍紧紧牵着妈妈的手,目光盯着她,露着幸灾乐祸的笑容。
那一刻,她鼓起勇气说道:“可是弟弟的玩具每个月都有新的,姐姐新年的时候也会有新衣服,而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旧的,我真的很想要这个八音盒,求你了,妈妈——”
“那你去做别人家的小孩吧!我养不起你这个白眼狼!”
妈妈拉着弟弟转身就走,姐姐连忙追了上去,剩下她,愣在原地,看着妈妈的背影越走越远,这才回过神来,哭喊着追了上去。
“妈妈!妈妈!”
那个背影,一次都没有回头。
1993年的9月20日。
外嫁的姐姐带着一脸麻木和倦意,抱着一个不停哭闹的小孩,特意从夫家赶回。
他们坐沙发上,二十岁的她跪在地上,眼睛哭得像金鱼。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你要特殊一点?那小张为人老实,脚踏实地,大家知根知底的,他以后不敢欺负你,这有什么不好?”
“可他比我大十五岁啊!”她哭喊着说。
“年纪大的男人才知道疼人,年轻有什么好的!”妈妈面无表情,手中的两根毛线针飞快地翻飞。
“妹妹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到了结婚也是。”姐姐讽刺道,“你从小就爱跟我比,现在怎么不和我比了?爸妈给我找的男人,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就嫁了。”
“你姐姐从小就懂事,不像你!”爸爸说,“你是我生的,难道我还会害你?这小张家里在市里开超市,他妈手上那么一个金镯子你看不看见?你嫁过去只有好日子,没有苦吃的!”
“我不嫁!我不嫁,求你了,爸妈——我什么都听你们的,我不想嫁人——”
“你不嫁你弟弟怎么娶媳妇?!”爸爸勃然大怒,踢开茶几就向她走来,她下意识蜷缩在地上,仍被他抓着头发提了起来,“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五千块彩礼我已经收了,我是你老子,你的婚事只有我说了才算!”
弟弟一个字都没说,他就坐在沙发上,身强体壮、精神焕发,嘴角挂着一缕高高在上的微笑。
她像疯了那样又哭又叫,不顾头发被抓在手里,站了起来就想逃。挣扎间,她不小心推倒了爸爸,他跌在电视机上,怒瞪着夺门而逃的夏禧:
“你今天踏出这个门,你就别回来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她的脚步在门槛处停顿了一下,在习惯性的恐惧中,她回头望向她的家人。泪水模糊了他们的五官,只留下被冒犯的表情。他们有没有对自己笑过呢,一定有过,但她已记不太清了。
父亲是忙碌的卡车司机,一个月里二十八天都不在家。母亲是烦躁的家庭主妇,时间被无尽的家务切割成一个个碎片。姐姐是妈妈的影子,把忍耐与麻木当成一种勋章,弟弟是家里唯一的未来,弟弟被安置在车上,向前的路对他来说轻轻晃动;她却被套上缰绳,血肉是拉车的动力。
不爱她的话,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
比不知道答案更残酷的,是她知道答案。
泪水终于完全淹没了他们的模样,她转过身,在爸爸的怒吼声中,飞奔着跑出了门。
没有人来追她,一分钟不到,身后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摔门声。
那个冰冷的家,也是她唯一的家,在那一天,对她彻底锁上了门。
1995年的12月20日。
冰窟般的小出租屋内,贴满喜字。刚刚新婚的她,和年纪相仿的丈夫裹着同一条围巾,亲昵地靠在铺着喜被的木床上。在她手上,是刚从礼物盒里拆出来的一个红色心型八音盒。
她期待地转动齿轮,片刻后,芭蕾小女孩开始跳舞,悦耳动听的音乐声从机器里流淌而出。
“真好听,这是什么歌呀?”她抬起冻得通红的脸,双眼亮得像十几岁的小女孩。
“售货员说是叫《梦中的婚礼》,好像是很有名的曲子。”丈夫笑着说,“我今天路过商店,一看到它,就想起你跟我说过小时候的事情。”
“那你就给我买啦?一定很贵吧?”
“还好,这个月我早点起床,把公交钱省下来就够了。”
她看了他好久,久到她自信能将这一刻的他永远记在脑海里,才挽住丈夫的手,把脸颊紧紧贴向他的臂膀。
“……谢谢你。”她含着眼泪,但脸上的笑容从未如此灿烂。
那是她人生中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她以为找到家了。
殊不知,踏入的却是另一个地狱。
1995到1998年,在那无比漫长的三年里,她遭受多次家暴,一次流产。
她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会在吃羊肉串时,特意咬断锐利的尖端再递给她,冬天把她的双手握在一起哈气,记得她童年时最深的遗憾,并在新婚时特意补偿的男人,为什么会在她怀孕时□□,为什么会在被发现后,恼羞成怒将她推倒在地,为什么会在跪着哭求她的原谅后,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
是她从一开始就信错了人吗?还是某个节点,他忽然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在最后一次怀孕后,她对丈夫提出了离婚。
那个曾经一脸腼腆地站在厂房楼下,苦等她两个小时,只为将一束野花送给她的男人,在暴怒之下又一次对她大打出手。
零下十度,夏禧穿着单薄的衣服,带着满身伤痕逃出家门,她不知道能去哪里,回过神来,已经站在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家门前。
她敲响了门,哭着恳求爸妈收留她和她的孩子。
她听到门内传来低声谈话和脚步走动的声音,但并没有人来给她开门,直到她再次敲门,门里才传来趿拉着拖鞋,不慌不忙走近的脚步声。
刷地一声,门上的小通风窗被拉开了。
一双满是皱纹的吊梢眼出现在背后,他轻蔑的目光在她脸上的血迹上扫了一眼,眼部肌肉明显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笑。
“谁让你不听我们的,活该。”爸爸说。
小通风窗在她眼前关上了。脚步声再次走远了,电视声则忽然大了起来,足以掩盖她接下来的所有叫喊。
但她没有喊叫。
她只是呆呆站在原地。
丈夫后来在她家楼下找到了她,一耳光摔在她脸上,想要强行带她回家。被拒绝后,对她拳打脚踢,拖曳着她在地上滑行。她惨叫着,但围观路人,没有人敢上来帮她。余光中,她看到了自家阳台上,弟弟好整以暇的面孔。
她一个晃神,被丈夫一脚踢中肚子,很快就血流成河。
这是她最后一次怀孕,也是最后一次流产。
“你以后怀孕的机会会比较小,需要做好心理准备。”医生说。
1999年的4月11日,那张离婚证终于落在她手中,宣告着她对“家”的最后一丝幻想化为灰烬。
那一晚,她拎回一箱啤酒,在一间五块钱一晚的廉价旅馆里,第一次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她解脱了。
二十六岁的她不再渴求被爱,也决定不再爱人。她对所谓的高等动物充满恐惧,她选择做一棵沉默的树,自由的鸟,吃了就睡的猪。不再有过去,不再有未来,唯一的期望,就是过好每一个当下。
此后五年,她靠捡破烂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吃住都在三轮车上,一边捡破烂,一边唱歌卖艺,如此养活自己。她捡各种稀奇古怪的衣服穿,在黑色礼帽上插白色鸭毛,像一只模仿人类的猴,在地下通道、天桥廊下、滨江路上,售卖她的滑稽可笑。
有一条上了年纪的流浪老狗,瘦骨嶙峋,黄色的毛发粗乱泛白,眼睛浑浊却仍带着警惕。自从被她随手扔过一节火腿肠后,每天都会在她卖唱的时候,无声地出现在角落陪伴。
两个月后,她收留了它,取名为“平平”。
后来,她又收留了一只有严重皮肤病的蓝猫“安安”,一只发病的折耳猫“乐乐”。
小小的三轮车,是她们遮风避雨的乌托邦。
她的日子依然过得清贫,但发呆的日子、被梦魇折磨的夜晚越来越少,她不再孤独,不再因旧伤困扰。她用尽浑身力气地爱着自己的“孩子”,也被它们所爱。
2004年4月3日,她用积攒多年的钱,付了首付,在老小区买下一套底楼的小房子,还带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院。
搬进新家的那一天,她亲手给孩子们做了一个胡萝卜蛋糕。
她一块,孩子们一块。
夜晚,她躺在散发着陈旧霉味的被褥上,平平睡在脚下,安安蜷缩在她头边,乐乐则被她抱在怀里按摩,以纾解发病的疼痛。
“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妈妈都不会抛弃你们。”她举起乐乐,脸上露着母性的温柔,“只要我们四个在一起,就是平安喜乐。”
此后数日,她每天开着破三轮去城市边缘的竹林,砍伐野生的竹子,再用破三轮一摇一晃地拉回来,在院子里竖起高高的“围墙”;从工地上赔着笑脸,捡回一小桶别人用剩的粉色油漆,把整个小院墙壁粉刷一新;再将亲手制作,或者捡回还能用的宠物玩具,精心摆好位置。
那片荒芜的小院,在她的一砖一瓦改造下,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那时候,她胸中的幸福多到几乎要满溢出来,以为自己身处天堂。
两个月后,她却在天堂里见到了恶魔。
二十几岁的青年蹲在在草丛里,掌心紧绷着一把弹弓,弓上搭的不是石子,而是一支铁制箭头,倒钩在阳光下闪着冷意。被那枚铁箭头瞄准的,是不远处一只在石凳上晒太阳的三花猫。
“你在干什么?!”她震怒着大步走了过去。
青年初时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但看见她的模样后,脸上的心虚害怕被不屑取代。他慢吞吞地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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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起来,把弹弓收进裤子口袋。
“关你什么事?”他说,“是你的猫吗?”
“不是我的猫你也不能伤害它们啊!”
“……多管闲事。”青年嗤了一声,丝毫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里,转身就走了。
夏禧后怕不已,不敢想象自己当时如果不在,这只三花猫会遭遇什么。尽管青年已经离开了,她还是驱赶走了懒洋洋的三花猫。
接下来一周,她害怕同样的事情发生,每天卖唱回来后,都会在小区里巡逻几遍。但她再也没有见过青年的身影。
也许是外来人士。她想。
她以为事情就此了结,然而——6月30日,她起床后呼喊着孩子们的名字,却无一回应。
她在乐园里找到了他们。
口吐白沫,双目圆瞪,已经没有了呼吸。
附近还有没吃完的香肠碎块,露出里面绿色的老鼠药颗粒。
那一天,她用双手死死抱着三个孩子的尸体,头发散乱地走在小区里,每见一个人就询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二十多岁,相貌普通的青年。
她报了警,她知道是谁干的,但却没有证据,她请警察帮她寻找证据,警察却说没有办法。
即使小区外的街道监控上或许录下了青年的身影,能够顺藤摸瓜找到对方的住址,但警察们依然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查不到”、“只能让物业加强巡逻”。
因为死的只是两只病猫,一只老狗。因为夏禧空有高等动物的外形,内里却只是沉默的树,自由的鸟,吃了就睡的猪,高等动物的法律只保护高等动物。从那一刻起,她才明白,不是她放弃了生而为人的尊严,而是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过那么昂贵的东西。
她不再带着笑容表演,她面无表情地唱着老掉牙的情歌,对发表不满意见的客人破口大骂,她不敢再看街上的流浪猫狗一眼,怕下一秒眼泪就会夺眶而出,她开始憎恨世间一切,包括若无其事从她头顶轻飘飘路过的白云。
粉色的墙皮很快被风吹雨打,褪成斑驳的灰。竹竿一根根倾倒,空隙间钻出一丛丛野草。玩具散落在角落,玩偶的眼珠掉落,塑料骨头被雨水泡得发白。这个小院一点点回到它原本的沉寂,曾经的温柔只剩残影。
2008年6月19日,她在命运的安排下,再一次见到了那个青年。
繁华喧闹的商业街地下通道门口,她抱着一个走音的烂吉他,木然地唱着民谣,一辆黄色出租车在对面的路口缓缓停下,司机摇下车窗,探头吐出口香糖。
她麻木的歌声戛然而止。周围的听众都不解地看着她,而她浑然不觉,所有注意力都在那个男人身上。
四年了。他从一个青年长成了男人。那张脸完全称得上平凡无奇,扔进大街就会像水消融于水,但他即便是烧成了灰,她也认得他的模样。
因为是他让她重新做回了人。
树、鸟、猪都不知道憎恨的滋味。而人会。人会十年如一日地反刍那股痛苦和憎恨,化为支撑生命的全部意义。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立即冲过去将他从车上拖下来。
她只是记下了车牌号。
之后数日,她顺藤摸瓜,从出租车公司那里知道了他的名字、年龄、家庭住址。她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她还在等,等他露出心房最深处的东西,才能像他当初摧毁她的世界一样,十倍还之的摧毁他的世界。
7月的11/12/13日,她戴着墨镜,乔装打扮后跟踪蔡岛嘉,目睹他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八里村的一栋自建楼前。
她假装自己是来看房的租客,从房东何阿婆口中,得知蔡岛嘉想要租下整个三楼后,立即交付定金,租下了三楼最大的房间。
14日,她将行李搬入自建楼,带着“导盲犬”笨笨在一楼与蔡岛嘉打了招呼。他并没有认出她来,丝毫没有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杀害的三个孩子的母亲。这令她既松了口气,又感到更加的憎恨。
当天凌晨,她故意播放了婴儿的夜哭录音。她不知道蔡岛嘉住进这里的理由,也不在乎,无论他想要什么,她都会夺走,然后摧毁,在那之前,想方设法地给予一些精神折磨,是她仅有的乐趣。
15日深夜,蔡岛嘉鬼鬼祟祟下楼后不久,她就跟着出门了。她看着他在房子里找来找去,最后进了三楼厕所,一呆就是快一个小时。
在他开门走出前,她先一步关上了房间的门。用婴儿哭声再次折磨过他后,她来到厕所,一眼就看到了那块被不干胶贴起来固定的白瓷。
取下白瓷后,她知道了他来这里的目的,也知道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夺走蔡岛嘉的心爱之物,毁灭他的全部希望。无论那是什么。
17日清晨,她帮何阿婆传话时,第一次用自己的房间钥匙打开了蔡岛嘉的房门,确认了卧室房间通用的事实。
19日下午,夏禧趁蔡岛嘉外出的时候,在他已开封的大瓶雪碧里倒入褪黑素胶囊里的药粉。
当天夜深后,蔡岛嘉因夜哭来拍响她的房门,她拉着他大倒苦水,“透露”轻生欲望,为的就是看他哑巴吃黄连,不得不反过来鼓励她“坚强生活”的可笑模样。
当蔡岛嘉回到隔壁两小时后,她又一次播放了夜哭录音。
她把耳朵贴在墙壁,等待。隔壁死一般的寂静,没有翻身声,没有咳嗽声。她轻轻推开蔡岛嘉的房门,冷气扑面而来。床边伏着一片黑暗,她俯下身,手指在灰尘中摸索,直到抓住那只防水袋,沉甸甸地从床底拉出。
她想象着明天一早蔡岛嘉的表情,不禁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她的世界早已崩塌,而蔡岛嘉的,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