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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五年养药

作者:白烨不重名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记忆的碎片,在云辞逐渐模糊的意识中闪过。


    五年前,凌天宗,主殿。


    灯火通明、威严肃穆的大殿,凌无涯高踞宗主宝座,全然不是如今这般眼底布满血丝的困兽模样,但眉宇间的阴郁与焦灼却一般无二。


    殿下,云辞一袭青衫,风尘仆仆,却掩不住周身那敛而不发,足以让殿内所有高手暗自心惊的磅礴气韵。


    他并非被抓捕,亦非逼迫,而是应邀赴约。


    “云先生,”凌无涯的声音当时还能维持着几分宗主的镇定,尽管指节已因紧握扶手而发白,“幼子凌晓,先天不足,大药王谷的老谷主已经断言,若想补救,非‘须弥引’不可。”


    “此汤……缺一味至关重要的药引。”


    云辞静立不语,等待下文。


    “需得以身负‘星辰灵骨’者之心头精血,辅以百余种天地灵药,短则两三年,长则**年的不断温养,使药力与灵血彻底交融,聚于心尖时,方可成就最终药引。”


    凌无涯的目光如鹰隼,紧紧锁定云辞


    “普天之下,修成此道者,恐怕唯先生一人尔。”


    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长老、弟子的目光都聚焦在云辞身上,带着复杂的情绪——敬畏、怜悯,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心头精血,非比寻常,那是修士的生命本源,每次取用,必伤及根基。


    连年服药,温养药力,更无异于将自身化作一个活的药鼎,日夜承受药力侵蚀与精血损耗的双重折磨,最终的结局,几乎是注定的凄惨。


    云辞沉默了许久。殿外的风声清晰可闻。他抬起眼,看向凌无涯,那双如今总是笼罩雨雾的眸子,当时还清澈些,却也带着看透世情的淡然,在众人瞬间紧绷的目光下,轻轻屈伸指尖……


    “宗主可知,此法酷烈,已有伤天和,于我来说,更是绝路。”


    “本座知道!”凌无涯猛地站起,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震颤


    “但晓儿是本座唯一的骨血!是本座的妻子难产之际以命换来的孩子,但凡一线希望,本座愿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倾全宗之力,夺天下灵药,哪怕堕入无间,亦在所不惜!!”


    他眼中是疯狂的、不顾一切的父爱,以及对周遭一切善恶的极端漠视。


    “只要先生应允,凌天宗但凡可以办到的,可以取来夺来的任何需求,先生都可以提!本座亦可立下心魔大誓,待晓儿痊愈,凌天宗愿倾全宗之力,助先生重塑道基!”


    云辞看着他,看着这个为儿子几近疯魔的男人。一种难言的疲倦涌上心头,在漫长的生命,无尽的修行里,他见过了太多太多恩怨情仇,佛家说八苦缠身,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总被冥冥中的存在推赶着,哪怕遍体鳞伤,五内俱焚,也不得片刻喘息。


    而今这世间,似乎并没有什么能真正牵动他的心绪。活着,或者死去,于他而言,差别并不大。或许,以此残躯,成全一个父亲近乎绝望的执念,也算这段可笑的生命里,最后一点微末的意义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资源不必。誓言亦不必。” 在凌无涯骤然亮起又充满不解的目光中,他继续说道,


    “我只有一个条件。”


    “先生请讲!”


    “我可以配合你,服药养血也好,炼药取血也罢,依律而行即可,若是无事,则任何人都莫要扰我清静。”


    他顿了顿,补充道,“稚子无辜,请凌宗主不必再对其它宗派出手,免得平添业障”


    凌无涯愣住了,他预想了无数种可能——滔天的怒火,苛刻的条件,拼死一战……唯独没有料到,是这般近乎……慈悲的回应。


    他死死盯着云辞,试图找出任何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甚至……一丝解脱般的淡漠。


    “……好!本座答应你!”


    以此,约定达成。


    接下来的五年,便是这间石室与药庐旁静室间的循环往复。


    起初,取血只是每月一次,于云辞而言,虽然损耗,但以他深厚的修为根基,尚可缓慢恢复。


    那也是凌无涯最紧张的时候,每次取血都带着全副的警惕,周身灵力隐而不发,阵法时刻处于激发状态,提防着云辞任何可能的后手或反悔。


    但云辞没有。他总是安静地躺在临时准备的玉榻上,配合着取出适量精血,然后服下凌无涯带来的、味道古怪却蕴含庞大灵力的药汤。


    那些药汤,是“养药”的关键,它们的作用并非滋养云辞,而是以他的身体为媒介,以他的血肉骨骼为土壤,催生、融合那百余种灵药的药性,使其最终沉淀、烙印在他周身的血脉之中。


    这个过程,毫无舒适。每次服药后,云辞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霸道而杂乱的力量在体内冲撞,如同无数细小的刀锋在经脉中游走,试图将他的灵力、他的气血,乃至他的生命本源,都与那些药力强行融合。


    初时,他尚能凭借强横的修为将其缓缓梳理、压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取血的频率逐渐增加,从一月一次,到半月一次,再到十日一次……药汤的效力也越来越强,越来越霸道。凌无涯为了加速药力融合,不惜代价投入更加珍贵、属性也更为猛烈的灵材。


    云辞的身体,开始逐渐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最先是修为的衰退。暗中投下的化功散固然有效,但更根本的,是心血的持续损耗与药力的日夜侵蚀,如同蚁穴蚕堤,一点点瓦解着他曾经浩瀚如海的力量境界。


    他从举手投足可引动天地之威,渐渐变得与寻常修士无异,再到后来,连维持基本的起身行走都感到吃力。


    然后,是心脏的负担。


    药力在“养药”过程中,并非均匀分布在全身,而是如同受到某种牵引,缓慢的向着心脉汇聚,最终盘踞于心包络。


    心包,如同心脏的宫城,护佑着这生命之源。而此刻,这宫城却被日益厚重的、带着各种灵药属性的异种能量所填充、包裹。


    云辞开始能清晰地“内视”到,自己的心包区域,从最初的清澈透明,慢慢变得色彩斑斓——那是不同属性药力沉淀的显化。


    继而,颜色逐渐加深,化为一种沉滞的、如同淤血般的暗紫色。这层不详的暗紫色“外壳”随着每一次服药、每一次取血,都在缓慢而坚定地增厚、加重。


    它像一道越来越紧的枷锁,束缚着他的心脏。


    起初,只是在他运功调息,或者情绪略有波动时,会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闷,仿佛胸口压了一小块石头。


    后来,这种沉闷感变得经常化,即便是在静坐或安眠时,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心脏每一次搏动,都需要对抗那层无形枷锁带来的额外压力。跳动不再那么轻盈有力,而是带着一种拖沓的、努力挣脱束缚的沉重感。


    再后来,轻微的体力活动,比如从石室一端走到另一端,都会引发心区的明显不适,一种被攥紧的钝痛,伴随着呼吸的微微急促。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室里,那声音变得异常清晰,咚……咚……不再是充满活力的鼓点,而是像蒙着厚布的、沉闷的敲击。


    最近这大半年,症状愈发明显。有时午夜梦回,他会因一阵突如其来的、如同针扎般的锐痛而惊醒,冷汗涔涔,需要静坐调息许久才能平复。那暗紫色的心包,仿佛活物一般,不仅在物理上压迫着心脏,更似乎在不断汲取着他生命本源中最后的热量,带来一种从内里透出的、无法驱散的寒意。


    凌无涯并非没有察觉这些变化。相反,他密切关注着云辞身体的每一丝细微变动,这关乎药引的最终成败。


    他看着云辞日渐苍白的面色,感受着他逐渐衰微的气息,注意到他偶尔因心区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但这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养药”必然的过程,是达成目的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甚至会因那心包紫气的日益浓郁而暗自欣喜,因为这标志着药力融合接近圆满。他对云辞承受的痛苦,有一种基于实用主义的认知——


    必要,且值得。


    我只要晓儿能活,至于云辞是死是活,是痛是苦,与我何干


    这种冷酷的逻辑,支撑着他走过这五年。


    而云辞,始终平静地承受着这一切。无论身体的衰败,心脏的负担,还是力量的流逝……


    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注视着这具皮囊的变化,却鲜少产生情绪上的波澜。


    那隐约的疲惫感,在这日复一日的消耗与痛苦中,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如同被文火慢炖,愈发浓郁。


    死亡,对他人而言或许是恐怖的惊惧的,可对他,却更像是一个早已预约的、可以终结这一切无聊与痛苦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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