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褚时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站在师尊对面的人怎么会是他？把师尊伤到如此境地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他？
“不必怀疑你所看到的，这是黎临意命定的劫数，往生之门主导三界的人伦秩序，掌握世间万灵的一生，这就是未来你跟你师尊既定的命运轨迹，无半分虚假。”
斩钉截铁的语气，像是一道不可反驳的审判，霍褚时的身体僵直，他当然知道往生之门的天道权威，绝无半分虚假，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敢去相信，怎么会……
“你是弥落？”
闻言，涌动的湖面重回平静，云涌雾腾，一道削瘦的身影渐渐在空中浮现，却仍不见真身，只有一个带着斗篷的虚影。
“本尊独守着往生之门近千年，你是这千年来唯一一个安然无恙的进入虚空的仙灵。”
声音落下，弥散在寂静空荡的虚空中，发出阵阵回响。
“你为何要诽谤我师尊，那镜像上的真的是未来会发生的事吗？我真的会……”
霍褚时突然止住了话，他心里还留存着一丝侥幸，万一是出差错了呢？未来的命运轨迹也可以改变……可这种事情会发生的概率，微乎其微，他自己心里都没底。
“我已经说过了，无半分虚假，你就是你师尊的劫数。”
“怎么可能！！”霍褚时的声音里染上了一股急切和不解，师尊是他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额间的黑色炎纹随着他情绪的波动渐渐发烫，仿佛有什么不可捉摸的东西，缓缓在流逝，他身体里的星魂已是寥寥无几，剧痛袭来，霍褚时猛地捂住胸口，一缕鲜血从嘴角溢出。
看到霍褚时如此痛苦的样子，弥落置若罔闻的往下说：“你如此信任他，可他又是怎么对你的呢？你身体里的星魂完全流逝后，你马上就会爆体而亡，这些全都是拜你师尊所赐！”
“什么意思？”霍褚时抬头看向他。
“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和你师尊是相生相克，一荣一损的共体，你们的星魂相斥，彼此是对方的命中劫数，他教你与你本体星魂相斥的法术，带你误入歧途，让你落得这副下场，不就是想要你的命吗？唉……可真是一副好手段，也就你愚蠢到这副地步，还觉得你师尊独独偏爱器重你，真是可笑又可悲。”
弥落说的所有话，一字不差的落入霍褚时的耳朵里，耳边响起阵阵强烈的耳鸣声，心脏仿佛被攥紧，胸腔里发出阵阵哀鸣，他所有引以为傲的偏爱，过去十二年里朝夕相伴的温情，在此刻，如同虚影一般破碎，他仿佛就是一个跳梁小丑，闹出了一场让人贻笑大方的戏剧。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对他好，是想要他的命。
教他法术，也是想要他的命。
不！不可能！！“信”与“不信”在脑海里疯狂拉扯，可身体上的疼痛叫嚣着又印证着这就是“事实”！！
五脏六腑像是被碾压过一样，痛得他无法呼吸，刚才被那团黑雾撕扯都没有他此时此刻万分之一的痛。这叫他如何接受……脑海里最后一丝理智消耗殆尽，霍褚时现在只想冲到七星之台上，去质问他那道貌岸然的好师尊，为什么要如此对他？
额间的黑色炎纹刹那间涌出数万缕蚕丝状的黑烟，像蚕作茧般，把霍褚时围得密不透风。
看着眼前这一幕，弥落悲戚的苦笑了一下，转身隐没在了虚空中。他今生的使命，此刻已经完成了……霍褚时知道了真相，那今世，他就不会死！！
化茧成蝶，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可对于霍褚时来说却截然相反，他被困在漫无边界的黑烟中，仿佛是坠入炼狱，烈火焚烧，身上的皮肤溃烂，血水沿着身体滑落，白骨浮现，他清晰的感知到自己在慢慢死亡……
可对他来说，身体上的痛还仅仅是次要，最为痛苦的莫过于心死！！
遭生母抛弃，被猎户当做活人诱饵，受同门师兄弟妒忌……曾念的师恩厚重，过往十二年的温情，到头来，竟是一张张想要夺取他性命的“催命符”……这世道为何对他如此不公？
凭什么所有的人都能够在这盛世尽豫游之乐，享松乔之寿。而他却受尽苦楚，旁人弃他如草芥也就算了。
“可为什么……为什么连师尊你以后这般对我……”霍褚时的眼角溢出滴滴血泪，胸腔里发出悲惨凄切的哀鸣，如同孤魂厉鬼，令人胆寒心惊。
这段痛苦，刻骨铭心，足以毁灭掉他所有的善念，骄傲……过往一切美好的，他所拥有过的东西，顷刻间，烟消云散。
“啊——”
霍褚时发出了一声痛彻心扉的怒吼，眼角的黑纹炸开，魔焰燃烧，四周的湖水翻滚，昔日的霍褚时悄无声息的死在了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留下来的，是俨然换了一副模样的堕魔——霍炤！
于是……
太初十三年。
各大仙门派出去寻找往生之门入口的仙灵们，只有霍炤一人生还，其他均葬身于冥海，而霍炤至今仍还未见其回来的身影。
仙界还没从悲伤中缓过来，魔域那边就突然传出消息，就在昨日深夜，老魔尊被人斩首，尸首分离，头颅被挂在房梁上，死状极惨。新的九狱园之主诞生，手段极其残忍，嗜杀成性。近日来，仙魔两界的交界处争端频发，像是有挑起战争的嫌疑。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新的魔尊竟然是从冥海唯一生还的霍炤！！
消息传回七星之台，引起轩然大波。昔日的同门师兄弟或惊骇失语，或嘲讽讥笑窃窃私语，更有甚者事不关己，冷眼旁观……同样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黎临意的耳朵里。
彼时，其他五家仙台的掌门人齐聚七星之台，黎临意的耳边充斥着紧张激烈的讨论声，空气凝滞，像是紧绷的琴弦，一触即发。
一位年老神修走上前来，激情愤慨的指责霍褚时。“栾洄神尊，您的亲传弟子霍褚时，背叛仙门，狼心狗肺，堕落成魔修，在那魔域里自立门派，简直是我们仙门耻辱！给师门蒙羞……”
黎临意平日里毫无波动的眼睛，此时此刻，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裂隙。睫毛颤动，他抬起眼看向眼前的人，缓缓的开口：“本尊的徒儿，本尊该如何管教？何时轮得到你们置喙？”
神尊的威压延传千里，一语定乾坤，嘈杂的争吵声一下子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言，也不敢怒。
刚才的那位神修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激烈，失了礼数，急忙找补，尬笑了两声：“是我不知礼数，冒犯了您，以栾洄神尊的修为，想必定能够妥善处理这件事。我们这些人受您的庇护，也自该放宽心。”
语毕，彼此就给对方使着眼色，急忙从这片是非之地里离开。
大殿上重归平静，黎临意垂眸，缓缓的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霍褚时亲手篆刻的，是他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静默了许久，从日落黄昏一直到深更半夜，黎临意就一直看着那玉佩，眼底的情绪深不可知，一阵凉风袭来，他的心里泛起阵阵酸涩，无奈的叹气混杂在风里，终究还是来了……
炤儿……他终究还是知道了……
仙魔大战一触即发，战事紧急，仙界的几位神修个个是担忧的寝食难安，黎临意那边又迟迟不见动静，仙界上下纷纷流传着，栾洄神尊仍不忍对自己的徒儿下手，就任那霍炤祸乱于世，袖手旁观……
人心动摇，众说纷纭。
而另一边，九狱园里，鎏金殿上，歌舞终日不休，灯火通明。糕点，酒水……杂乱无章的散落一地，一片狼藉。跪在地上的人瑟瑟发抖，着急忙慌的爬到霍褚时的脚边，祈求着不要杀他。
而这人就是霍褚时的同门师兄——楚黎。那些修仙者平日里最是在意他们的那副仙身傲骨，可如今，死到临头时，却对着一个堕魔屈尊降贵的乞求着，不要杀他。
真是可笑啊！！
额间的炎纹灼热欲裂，霍褚时闭着眼，踹了楚黎一脚，楚黎随即飞出两米远，趴倒在地上，霍褚时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走到楚黎的附近，脚踩在他的胸口上，反复碾压。
“师兄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请你来，是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边说着，脚上的动作愈发用力，楚黎的胸口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嘴角溢出鲜血。霍褚时周身弥漫的黑烟见到那血，一拥而上，像是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兴奋感。
霍褚时迅速的收回了腿，那股黑烟似乎有些不甘心，但也不得不回到了霍褚时体内。“本尊留你一命，回去告诉黎临意，三日后，往生之门见。如若他不来，本尊便要亲手摧毁了这往生之门。”
劫后余生，楚黎喘着粗气，仿佛被吓破了魂，迅速的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从这鎏金殿里跑了出去。
直到楚黎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霍褚时才放松下来，看着自己的手，手上的那团黑烟沿着他的脉搏，直至心口。与他的身体相融相生，刚刚这股阴险的力量差点就侵占了他的自主意识，让他险些失手杀了楚黎。
从那个神秘的虚空里出来后，霍褚时再度经过冥河，却发现，所有与他同行的人都不见了身影，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双“怪眼”和冥河里所有的泗尸。
而他身体里的这团黑烟，与那双“怪眼”的黑烟出奇的一致，他怀疑，在他用浮尘击碎那双“怪眼”时，黑烟借机进入到了他的身体里。
无论怎么说，这股强大力量，是他无法掌控的，更有甚者，在未来不确定的某一天，他也许会被这股力量所控制，而到那时候……他会做出来什么，霍褚时完全不敢想象。
楚黎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七星之台，并且顺利的把消息带给了黎临意。
“混账东西！摧毁往生之门！这狼心狗肺的东西，知道不知道往生之门是三界的命脉，不知天高地厚，我倒要看看这无耻小儿到底有多少本事，还妄想……”站在黎临意身边的神修，被气得口不择言，滔滔不绝的咒骂着霍褚时。
楚黎满身伤痕的跪在大殿上，黎临意抬手让楚黎起身。
“几经波折，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清朗温润的声音让人瞬间安心，楚黎缓缓退下，黎临意随后起身，将腰间的玉佩取下，递给站在一旁的神修。
“请帮我妥善保管好，未来我不在的时候，这玉佩会有用处。”
完全是一种交代后事的语气。
闻言，一旁的神修紧张的握住黎临意的胳膊，“神尊，您……您该不会真的要去……”
黎临意抽出胳膊，在那神修的肩上轻拍了下，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永远保持着一副淡然和煦的样子。
“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本就不应该殃及他人……”
拖了这么长时间，他也该去赎罪了。
“明明是那霍褚时恩将仇报！！”黎临意平时对霍褚时有多好，众人都看在眼里，神修发自内心的替黎临意打抱不平。
黎临意浅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归根结底是他的错。
明明只隔了几天没见，霍褚时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切都没有变，但一切又都变了，昔日的师徒如今变成了刀剑相向的仇人，荒谬吗？
“黎临意！你可终于来了……”
这是霍褚时第一次直呼他师尊的名讳！不过……此时的他也不需要再顾及什么礼数纲常，师徒情义了。
“炤儿。你……”
“别叫我炤儿！！”
黎临意把霍褚时养在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会叫他“炤儿”，过往相处的种种都还记忆犹新，像是一把利刃刺入霍褚时的胸口，当初的记忆有多美好，现在的心里就有多恨。
魔焰翻腾，心里的狂躁几乎按压不住，瞳孔迅速变成全黑色，眼周溢满了血，就跟穹顶上的那双“怪眼”一模一样！！所有的理智都在听到那一声“炤儿”后全然崩溃。
“炤儿！”察觉到霍褚时的不对劲，黎临意着急的走向他，可还没近他的身，就被一道黑色烟障堵住了去路。没等他下一步行动，霍褚时就发出了一声嘶吼，眨眼间，就站到了他的眼前，卯足了力气，掐住了他的脖子。
“炤儿……”脖子被掐住，脸色憋的通红，黎临意急切地呼唤他，可终是无济于事，霍褚时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意识。
就当黎临意快要窒息的时候，霍褚时忽然放开了手，他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更有趣的事情，目标明确的走向冥海深处，他去的方向……是往生之门的方向！！
不好！！
黎临意驱动星魂，藏青色的星魂与覆在霍褚时胸口的黑烟对抗着，这些黑烟主要盘踞在霍褚时胸口的位置，估计也是通过侵占霍褚时的心，以此来控制他的意识。黎临意的额间泌出一层汗珠，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星魂，周旋许久后，那团黑烟未减半分，反观他自己却遭到了反噬。
那黑烟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厉害……
霍褚时像是只有表面的一副躯壳，行尸走肉般无意识的向前走，黎临意抹过嘴角的血，追在他的身后，直到……他们一同进入到了虚空中。
霍褚时走到半路突然停下，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空洞的眼神掠过黎临意时没有一丝停留，黎临意心头一紧，有些莫名的不安。这该怎么办？
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他的炤儿了。
藏在衣袖里的双手颤抖着，几度抬起又几度放下，哪怕是已经确定了霍褚时已经被别的东西侵占了身体，也还是不忍心对他下手吗？
“黎临意！！你为何要骗我！从始至终，你都只是想要我的命，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字字泣血，悲戚的哀吼声传来，几乎要击溃黎临意，意识模糊混沌，他低下头，一遍又一遍的道着歉。两人的身影已经完全隐没在黑雾中，旁边的镜像里映现着此时的场景，弥落目不转睛的盯着眼前的这一幕。
两个人都是傻子！
黎临意平时那么一个冷静自持的人，怎么到了这关键时候？就犯糊涂呢！！
弥落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感叹，他就突然发现，镜像上出现了一丝裂缝。糟了！！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霍褚时的本事，往生之门可能真的要被毁了！
弥落取下了斗篷，露出了那双清冷的眼，眉眼轮廓流畅，下颌线清晰可见，一袭白衣，遗世独立。
这张脸，与黎临意的脸像了九分！！弥落钻透镜像，来到虚空里。默不作声的附魂进入到了黎临意的身体里，在黎临意的识海里，弥落告诉他，往生之门快要支撑不住崩塌了。
黎临意恍了恍神，终于清醒过来，这黑烟竟然还会惑人心智，刚才……他差点就掉入陷阱里了。
“临意，只要霍褚时知晓了真相，他今生便不会死，这是往生之门给他既定的命运，不会有所更改，所以没关系的，动手吧……”
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星魂绕动，一把匕首出现在黎临意的右手里，没有任何犹豫，黎临意径直将那把匕首刺入自己的胸口，尖锐的刺痛席卷全身，手上依旧没卸力，他还在往里剜，直到，足够用的心头血流了出来！！心脏受损，生命的倒计时只能用秒来计算。他强撑着眼皮，最后的一点时间……他还想在看看他的炤儿。
黎临意早就拜托好了弥落，弥落附在他的身上，在他死后，会把他的心头血凝练成恶魂锁。
上古书籍中记载，以神尊的心头血凝练成的恶魂锁，可清除一切邪祟，进入宿主体内后，可抑制其作恶的妄念。不过因其太过残酷，早已被列为禁术，偷学者必遭反噬。
黎临意身为神尊而偷学禁术，是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此时的霍褚时似乎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呆滞空洞的目光有了一丝震动。
血迹浸湿了胸前的一整片素衣，黎临意嘴唇发白，意识模糊，在生命最后的那一刻。他如释重负的笑了下，可嘴角的笑却愈发苦涩，“是师尊对不住你，让你受苦了……”
以吾血祭，保汝永生。
一别两宽，更莫相憎。
可时间太晚，霍褚时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这句道歉。
突然，银光乍现，藏青色星魂喷薄而出，照亮了西边的半边天空，所有的黑烟一干二净，恶魂锁入体，一切都结束了。
不过还有最后一件事，那就是……修补往生之门的裂痕。
“临意！！你疯了！！”弥落察觉到了黎临意的意图，着急的喊了他一声，试图阻拦他。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没有修补裂痕的能力，他这是要魂祭溯洄之路！！
魂祭，魂飞魄散，再无轮回的机会！
黎临意心意已决，没有人能够阻拦他！
“弥落，帮我照顾好他。”
只留下了这一句嘱托。到最后，黎临意挂念的人都还不是他自己，仍是霍褚时……
太初十三年，隆冬。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栾洄神尊，薨。现实中最不可能死的人，却离去的如此仓促。戏台的幕布猝然垂落，薄暮的暖光碎了一地，他的离去让这四海九州只剩下亘古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