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柏二十五年，春，柏州城。
这时候天还没亮堂多少，还下着雾蒙蒙的雨。
周边街道上只有零零散散几家铺子开着门。一家包子铺的大娘手法娴熟地包着包子，注意力却没在面团上。春日的清晨仍带着凉意，众人都裹得厚厚的。她刚包完一笼包子，掀开蒸笼，白色的水蒸气裹挟着暖意扑面而来。
正在煮热汤的丈夫见大娘眼神直勾勾地望向不远处，顺着她的目光望了望，并没看到朝这边走来的客人，便问道：“你在看啥呢？”
大娘收回目光，早起的困意还没消散，她打了个哈欠，随意搅了搅盆里的肉馅，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人，偏了偏头：“你看那儿。”
男人这才望对了方向。
不远处一户人家门口站着三个人，其中二位是一对母子，紧紧挨着，他们对面是一位一袭白衣、不染凡尘的男子，显然正在交谈。因距离稍远，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
男人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那不是杉家的母子俩吗？那个白衣男子是谁啊？”
“驱尘使，湮世，可难见到了。”
男人恍然大悟：“神仙啊？”
大娘白了他一眼：“不然呢？”
神仙的体魄可不是说笑的。这个时节的清晨最为寒冷，他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袍，与裹得厚实的几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木家出什么事了？连驱尘使都来了？”男人追问。
“你忘了之前杉家那位出门做生意，就再也没回来吗？”大娘压低声音，“人死在外面了，执念太重化成了怨灵。”
“所以湮世上仙是把他超度回来了？”
“过去看看？”
“捣什么乱？人家忙着呢，别打扰，在这边看着就行了。”
驱尘使是可穿梭神、魔、人、冥界，超度执念深魂魄的仙职，凡人出身的湮世是唯一被民间尊为神仙、名号家喻户晓的驱尘使。
湮世时逢银早已察觉到包子铺那对夫妇的交谈但他并没理会，他对面前的母子道：“这了几日多注意一下，这几日吃饭的时候多放个碗筷留个位置，三天后举办葬礼。”语气中淡漠沉静但很温柔。
女人捏着帕子手泛着白，眼睛里充斥着泪水，她又是哭又是笑地答谢：“谢谢啊，谢谢啊……”
他身旁的少年低着头从头到尾也没说上一句。
时逢银应了谢转身缓缓离去，身影消失在长长的街角。
少年拍了拍母亲的背，目光投向方才时逢银站立的地方，地上静静躺着一张泛着金光的符纸，即便此刻下着雾蒙蒙的雨，这张符纸依旧滴水不沾。
少年立马抄起地上的符纸，转身就朝着时逢银离开的方向追去，可冲到那个街角时，那人早已无影无踪。
神界，云雾缭绕间，一座仙城若隐若现。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拔地而起，飞檐翘角似要勾住云端。此地便是仙城域，是高阶仙神的主要居所。
时逢银很快来到一座仙阁门口，推门而入，见自已师父身着青衣坐在窗边的桌前挥毫书写。整座仙阁以玉白色为主，光线透过窗户洒满房间，阳光下自家师父的银发仿佛泛着柔光。
时逢银进门唤道：“师父。”他左右看了看，又随口问道：“师叔呢？”
“你师叔他有要事需处理，去魔界了，是有事找他吗？”时云长目光未离纸笔，柔声问道，“你那边事情办完了？”
“办完了。”时逢银先答了后一句。前一句不过是回家见不到熟人的随口一问，倒也不必细说。
时逢银拉过一旁的凳子坐下，瞥见师父笔下的字迹。他在家中是一副模样，在外又是另一番姿态，在家时言语温柔，还带着几分玩笑；在外则或是悲悯，或是淡漠。
“我准备搬去人界住。”时逢银语气闲散随意。
时云长的笔尖猛地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他抬眼望向时逢银，眉梢微挑：“为何突然有这般念头？”
时逢银露出一抹尴尬的笑，总不能说师父和师叔平日里太过腻歪，自己想躲开吧？
“往返神、人两界太过麻烦，我也想在无事时，去人间凑凑热闹。”
时云长对他去人界居住并无异议，只是忽然想起一事，眉头微蹙：“可你现在的身体……”
经师父一提醒，时逢银才记起自己身体的特殊性。
他的肉身在成仙那一世便已殒命，如今的躯体是瓷塑而成。若是长期待在人界，仙气渐散，瓷身极易碎裂，到时候可不是闹着玩的。
时逢银抬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脸颊，触感温润，与常人肌肤并无二致，便讪讪一笑：“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不至于一离开神界就碎。”
时云长内心可谓左右为难，一边担心时逢银的安危，一边又嫌这个“电灯泡”太过碍眼，“神本应无凡欲”也不知哪本话本子上说的，反正时云长不是那个没凡欲的。“也罢……你准备住在哪里？”
“柏州。”时逢银只答了两个字。
听到这两个字，时云长心中一震，像是听到了极为熟悉的地方，片刻后欣然应允：“去吧。”
时逢银听罢起身，准备去收拾东西。
“不必带太多物件。”时云长叮嘱道，“你可以在那边常住，但每月需回来调理一次，瓷身可不是儿戏。”
“好。”
不知是何心态，时逢银临走前，时云长又补了一句：“记得多加留意，哪天你要是碎成了渣，我可不想和你师叔一人拿扫把、一人拿撮斗，去满地扫你。”
时逢银脚步一顿，嘴角抽了抽：“……”
放心吧，死不了。
时逢银在柏州城不远处寻了一座山，登上山顶后挥了挥衣袖，一座小筑便拔地而起。
他在此住了半月，期间依旧有天招指派的驱尘任务。与往日不同的是，闲暇时他会在人间易容，去自己的庙宇上香，或是到集市上凑个热闹。
又是平常的一天。时逢银昨日接了个驱尘任务，本要去冥界交差，可刚回小筑，一夜未眠的他打算小憩片刻再去。此时屋外下着倾盆大雨，天色漆黑，还不时响起雷声。
他不喜欢这种天气，回来时衣角早已湿透。
他没用净身术，直接把湿外袍脱下放在一边，坐到床上正准备休息，突然，窗外飞进来一缕烟，顷刻之间化作一张纸。
冥界来的？他记得任务完成后不必马上交差，怎么还来催了？
来信的确是冥界那边，出自与他长期合作的一位判官。他一眼扫过，只注意到传信符上醒目的七个字：“有人嘎你庙里了。”
这儿的庙多半建在山上，常有路人躲雨躲雪，在庙里冻饿而亡，倒也不算稀奇。只是他这座松柏山的庙宇，地处偏僻，又没有守庙人那就说明正是他现在住的附近。
他揉了揉眉心，睡意顿时消散了大半，重新穿上刚脱下的外袍，撑着伞便出门了。
雨势极大，伞面被打得“哗哗”作响，雨水顺着伞沿滑落，他走着走着，脚步渐渐加快，一路上都在琢磨该怎么处理。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找不到死者家人怎么办？会不会是流浪汉？或是重伤而死的山间匪徒？
地上的血点被雨水冲刷开来，混着泥土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味，看样子事发没多久，那位判官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
怀着种种猜想，他走进了这座没有门的小庙。
抬眼便看到几个脚印，贡桌附近留着一大片水渍，还有一点血迹。
这人一身湿、带着伤，还给他拜了拜？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吗？有些仙可不能随便拜。
时逢银顺着水渍找到了那人，看清模样的那一刻，瞳孔猛然一缩，先前所有猜测都被敲散。地上躺着的，竟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孩，身形极为瘦小，脸色惨白，身上多处伤口，已然没了气息。
时逢银惋惜地叹了口气，单膝跪在孩子身边。他想试试能不能找到孩子的家人，过来给他收尸。指尖在命盘上轻轻拨弄，便看清了孩子的命格：单名一个“尘”，无姓，是个有吉有凶的命格——只要熬过这道坎，因有仙缘，往后凡事顺遂。
可惜了，没能跳过。
时逢银环顾四周，没找到任何关于“尘”的家人的踪迹，第一猜测便是家人或许都已不在人世。无姓，便无归属。
他垂眸望着孩子，看得出是个好皮相，小脸小小的很是可爱，若是好好养，将来定是个容貌出众的人。
片刻后，他扶额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心思？
犹豫了片刻，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符纸。这符纸与寻常符纸不同，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在掌心迅速点燃。符纸顷刻化为灰烬，飘向孩子，紧接着，孩子身上泛起金色微光，片刻后遗体便消失了。
时逢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在自己的原则间几番挣扎，最终还是决定救下这孩子。他动用傀儡术，为这个幼小的灵魂，造了一个归处。
在这孤寂的日子里也算是能有个人做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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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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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