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平安县衙深处那排低矮的牢房,比白日更添几分阴森。石墙上的火把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如同无数挣扎的魂灵。空气中弥漫着经年不散的霉味、污秽气,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的冰冷。
最深处的死囚牢房,那碗口粗的铁槛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如今,里面空无一人。赵月蓉的尸体早在两个时辰前便被一卷草席裹着,由仵作验明正身、记录在案后,拖去了乱葬岗。没有棺椁,没有香烛,甚至没有一块像样的墓碑。她就像一滴污水,悄无声息地渗入了这片容纳世间一切污秽的土地。
铁槛锁奸佞。 这冰冷的铁栏,仿佛还残留着那个女人最后的气息——不是悔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以及那缕若有若无、直至尸身冰冷都未完全散尽的“寒梅浸雪”香。狱卒老张头提着灯笼巡过,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空牢房,啐了一口:“呸!蛇蝎心肠的东西,死了干净!只可惜脏了咱这地方。”他嘟囔着,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更显此地的死气沉沉。
衙役们私下议论,言语间多是快意。陈府豪奴仗势欺人的旧怨,加上此次凶案的骇人听闻,让赵月蓉的死成了他们茶余饭后宣泄情绪的出口。“到底是报应!”“听说拖出去的时候,脸都是青黑的,自己服的毒,啧,倒是省了一刀!”“便宜她了!”…喧嚣的议论声中,此案在法理和世俗层面,似乎都已盖棺定论。奸佞伏法,大快人心。
与前衙狱中的阴冷死寂不同,县衙后堂靠近班房的一间厢房内,此刻却灯火通明,人声略显嘈杂。赵雄做东,置办了几样简单的酒菜,算是犒劳连日辛苦的弟兄。破获如此大案,上下都需松缓一口气。
郑龙嗓门最大,端着一碗浊酒,满面红光,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林小乙略显单薄,却已挺得笔直的肩背上:“好小子!真他娘的有你的!老子当初还觉得你是个闷葫芦,不成想,肚子里藏着真章!那婆娘弄的什么鬼镜子、冷香,弯弯绕绕,听得老子头大,愣是让你给捋明白了!服!我郑龙是真服了!”他这话说得粗豪,却掷地有声,引得周遭几个平日与林小乙交情泛泛的捕快也纷纷点头附和。
吴文坐在稍远些的位置,不似郑龙那般外放,只是默默抿了一口酒,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标志性的眼镜,看向林小乙的目光中带着严谨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服。他面前甚至摊开着一本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此案中几个关键推理节点。“小乙,”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你对妆台刮痕与血迹形成角度的推断,以及对那‘寒梅浸雪’香扩散范围的判断,逻辑严密,近乎…近乎演绎之法,不知师从何门?”这是他作为技术型人员最大的好奇与尊重。
林小乙坐在人群中,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角落、低着头减少存在感的少年。他穿着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公服,肩背舒展,目光沉静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注视与赞誉。他端起面前的酒碗,碗中是劣质的烧刀子,辛辣刺喉,他却面不改色。
“郑大哥过誉了,吴先生谬赞。”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若无头儿坐镇指挥,郑大哥武力震慑,吴先生明察秋毫,以及诸位兄弟协力查探,单凭小乙一人,纵有些许发现,也难成事。此案能破,功在大家。”他举碗环敬一周,姿态不卑不亢,随即仰头,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焰般滚入腹中,却让他那双愈发锐利的眼眸,更加清亮了几分。
赵雄坐在主位,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还记得半年前,这小子顶替父职进来时,是何等的怯懦自卑,连与人对视都不敢超过三息。可如今,言谈举止间,已隐隐有了独当一面的气度。尤其是那份洞察力与缜密思维,简直不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倒像是…浸淫刑名多年的老手。是天赋异禀,还是…别有际遇?赵雄压下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疑虑,无论如何,林小乙的成长,是他乐于见到的。
“好了,”赵雄敲了敲桌子,压下喧闹,脸色转为严肃,“案子结了,酒也喝了,有些话,老子得再交代一遍。”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在林小乙脸上停留片刻,“陈府这事,到此为止。凶犯已死,卷宗已封。至于其他的…”他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譬如那质库里的东西,譬如那些有的没的传闻,都给老子烂在肚子里!谁要是出去多嘴多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休怪老子不讲情面!”
“明白!”众人齐声应道,神色也都肃然起来。他们都是吃公门饭的,深知有些界限,不能逾越。
林小乙垂眸,看着碗底残留的酒渍,心中一片雪亮。赵雄的警告,李县令的“到此为止”,都指向同一个事实——那枚“鹤羽”所代表的阴影,让这平安县衙的最高层,也选择了避让和沉默。这非但没有让他感到沮丧,反而像是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他心中激起了更强烈的波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庆功宴在一种表面热闹、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渐近尾声。郑龙拉着几个人开始划拳,吴文则与另一人低声讨论着验尸记录中的某个细节。林小乙借口透气,悄然离席,走到了院中。
夜空如洗,繁星点点,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丝微凉,拂过他因饮酒而略显发热的脸颊。远离了屋内的喧嚣,他那颗始终紧绷着的心,才稍稍放松下来。他倚靠在廊柱下,从怀中取出那本羊皮封面的笔记。借着廊下灯笼昏黄的光线,他翻到最新一页,上面除了对此案关键线索的记录,还精心拓印着那枚从蓝皮账簿上摹下的——鹤羽徽记。
线条流畅,形态优雅,却透着一股子深入骨髓的阴冷。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拓印的纹路,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连串的画面:父亲那面带有裂痕的护心镜,西山矿洞中“鹤翼”杀手冰冷的眼神,赵月蓉临死前那无法言说的恐惧,以及李县令谈及此事时那讳莫如深的表情…这些碎片,原本散落各处,此刻,却都被这一片轻飘飘的“鹤羽”串联了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使命感,在他胸中激荡、升腾。这愤怒,并非针对某个具体的人,而是针对这笼罩在朗朗乾坤之下,吞噬生命、腐蚀公义、甚至连官府都为之忌惮的庞大黑暗!这使命感,源于血脉深处对真相的渴望,对父亲未尽之责的继承,更源于他骨子里,那个名为高逸的神探,对罪恶绝不妥协的本能!
丹心向青霄。
这青霄,并非仅仅是地理上的州府,更是象征着更高的权柄、更复杂的漩涡、以及…与那“云鹤”组织正面交锋的终极战场!平安县的安逸(纵然这安逸中也藏着凶险),同僚的认可,甚至赵雄那带着维护之意的警告,都已无法成为束缚他的藩篱。
他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就像雏鹰终要离开巢穴,搏击长空,他也必须离开这相对封闭的县城,去往那风云汇聚之地。那里有更诡谲的案件,更强大的对手,也必然有…更接近父亲殉职真相,以及“云鹤”核心的秘密。
“看星星呢?”身后传来赵雄沉稳的声音。
林小乙没有回头,也没有收起笔记,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赵雄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同一片星空,沉默了片刻,才叹了口气:“小乙,你长大了,也…不一样了。我知道,这平安县,留不住你。”
林小乙终于侧过头,看向这位亦师亦父的上司,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坦诚与决绝:“头儿,您的知遇之恩,维护之情,小乙铭记于心。只是…有些事,若不去做,此生难安。有些真相,若不去追寻,枉为人子,亦愧对这身公服。”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如同誓言,镌刻在夜风里。
赵雄凝视着他,在那双年轻却无比坚定的眼眸中,他看到了一种一往无前的锐气,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与担当。他心中最后那点“将他留在身边,安稳度日”的念头,也彻底烟消云散。
“好!”赵雄重重一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林小乙身形晃了晃,“男儿志在四方!老子就知道,你小子不是池中之物!州府那边…老子虽人微言轻,但也还有几个过命的老兄弟在。到时候,替你修书一封!”
他没有问林小乙具体要做什么,也没有再提任何警告。有些路,既然注定要走,他能做的,便是在背后推这年轻人最后一把。
“多谢头儿!”林小乙深深一揖。
这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在角落阴影处响起:“要去州府,光靠脑子灵光,还不够。”
两人霍然转头,只见猎户打扮的胡千总——胡铿,不知何时倚在院墙的暗影里,手里拎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酒囊,眼神在夜色中亮得慑人。
他一步步走过来,带着一股山林野兽般的压迫感,目光如铁钩般钉在林小乙脸上,扔过来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物件。
林小乙下意识接住,入手沉甸甸,冰凉刺骨。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把连鞘短匕。匕鞘是普通的牛皮所制,毫不起眼,但当他握住匕柄,缓缓抽出时,一泓秋水般的寒光瞬间流淌出来,映亮了他沉静的双眼。匕身线条流畅,靠近护手处,刻着一个模糊的、几乎难以辨认的狼头标记。
“朔风关的老玩意,留着防身。”胡铿灌了一口酒,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州府那地方,水比西山坳子深,狼…也比山里的多,而且,更会披着人皮。”他的话语意有所指,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你那死鬼老爹…当年就是太信‘人’了。”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融入夜色,如同从未出现过。
林小乙紧紧握住手中的短匕,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直抵心房,与胸腔中那股炽热的斗志交织在一起。他抬头,再次望向那无垠的星空,青霄之上,群星闪烁,仿佛在回应着他无声的誓言。
铁槛能锁住已死的奸佞,却锁不住一颗欲要刺破重重迷雾、涤荡天下污浊的丹心。平安县的篇章即将彻底翻过,而属于神侦探小捕快林小乙的,通往州府、直指“云鹤”的波澜壮阔的征程,已然在这星夜之下,拉开了沉重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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