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彻底浸染了陈家大宅的飞檐斗拱。白日的喧嚣、恐慌与暗流涌动,似乎随着夕阳一同沉入了地平线,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更黏稠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巡夜家丁那单调而规律的脚步声,偶尔伴随着几声犬吠,在空旷的院落间回响,非但未能驱散寒意,反而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压抑。
林小乙婉拒了赵雄让他回去歇息的好意。白日里,赵氏那看似坚固、却在关键时刻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以及丫鬟春桃那惨白如纸、写满惊惶的脸庞,如同两颗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层层难以平息的疑窦。他深知,人心的堤坝往往在夜深人静时最为脆弱,有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有些难以启齿的秘辛,只有在夜幕这袭厚重帷幕的掩护下,才更容易挣脱束缚,悄然流露。
他没有选择再去敲击正房那扇仿佛凝聚着无数刻板与怨恨的房门,以免打草惊蛇,而是提着一盏光线柔和的素绢灯笼,独自一人,踏着清冷的月色,来到了柳依依被暂时看管、位于宅院较为僻静角落的偏院。
柳姨娘显然未曾安寝。她所居的厢房窗户上,昏黄的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窗棂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听闻林小乙深夜来访,她在门内犹豫了许久,细微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吸声隔着门板隐约可闻。最终,许是权衡利弊,还是轻轻打开了房门。
她已换下了白日那身刺目且不合时宜的水红寝衣,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常服,宽大的衣袖更衬得她身形单薄。脸上脂粉未施,露出原本清丽的底子,但那双原本妩媚的杏眼此刻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眼底弥漫着惊魂未定的脆弱与深深的戒备。
“林…林捕快…”她侧身让林小乙进屋,声音微颤,如同受惊的雀鸟。
“柳姨娘不必惊慌,冒昧打扰,还望见谅。”林小乙将手中的素绢灯笼轻轻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烛光透过绢纱,晕开一团温暖的光圈,稍稍驱散了屋角的阴暗。他并未贸然靠近,选了一个既不显疏远又不具压迫感的位置坐下,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沉稳,“只是白日里人多口杂,许多细节未能深究。此刻前来,是想再与姨娘印证一番,力求不漏过任何蛛丝马迹。这不仅关乎陈老爷的清白,早日揪出真凶,也…关乎姨娘您自身的安危。”
他特意在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清晰地吐出“自身安危”四个字。柳依依单薄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抖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环抱住双臂,仿佛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大人…还想问什么?”她低下头,目光游移,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绞着月白衣服的袖口,将那柔软的布料揉捏得不成样子。
“姨娘昨日最后见到陈老爷,具体是何时辰?他当时神情、气色如何?可与平日有异?可曾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或是流露出不寻常的情绪?”林小乙的问题看似常规,如同梳理线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柳依依的脸,观察着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柳依依依言努力回忆着,语速缓慢,带着回忆的滞涩:“昨夜…老爷是在妾身这里用的晚膳,兴致似乎不错,还多饮了几杯妾身亲手温的菊花酒。后来…他说书房还有些紧要的账目需连夜处理,便去了书房…直到…直到亥时左右才回来…”她顿了顿,秀眉微蹙,似乎在捕捉某个模糊的印象,“回来时,神色…似乎不像去时那般轻松,眉宇间带着些…凝重,像是…心里揣着什么沉重的心事。”
“凝重?”林小乙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如同猎人发现了足迹,“他可曾提及为何事烦心?或是与何人有关?”
柳依依摇了摇头,青丝随之轻晃。随即,她又像忽然想起了某个被忽略的片段,犹豫着,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说道:“他…他未曾明言,只坐在榻边,像是自言自语般,含糊地低语了一句…说什么‘贪心不足,终遭反噬’…妾身当时见他面色不豫,未敢…未敢细问。”
贪心不足?反噬?林小乙心中微动。是与账目有关的纠葛?是生意场上的对手?还是…这“贪心”指向了某种更隐秘、更危险的欲望或关系?
“老爷回来后,可曾再食用或饮用过何物?例如茶水、宵夜?”林小乙继续追问,不放过任何与“毒”相关的可能。
“不曾…”柳依依肯定地摇头,眼泪又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滴在月白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说酒意未消,口中干涩,却也不想再饮茶,只说浑身倦怠,想早些安歇…妾身便伺候他睡下了…谁知…谁知夜里就…”她哽咽着,泣不成声,那悲伤与恐惧交织的模样,不似全然作伪。
林小乙静静等待她情绪稍稳,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催促。直到她的抽泣声渐渐微弱,他才话锋忽然一转,目光如骤然出鞘的利剑,直刺柳依依的心防,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姨娘,还有一个细节。你房中那紫檀木梳妆台,支架内侧,有一道极新的刮痕,木质翻起,旁边还沾染着一点极其微量、不易察觉的褐色血迹。这痕迹,从何而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柳依依猛地抬起头,脸上那一点点残存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骤然被抽走了所有生气。她那双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瞳孔急剧收缩,嘴唇哆嗦着,像离水的鱼儿般开合了数次,却硬是没能吐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那刮痕崭新,绝非日积月累的陈旧磨损,也非日常无心磕碰所能造成。那血迹微量,形态特殊,经勘验,并非源自陈老爷。”林小乙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柳依依紧绷的神经上,“姨娘,事已至此,现场痕迹确凿,隐瞒任何细节,都只会让你陷入更深的嫌疑,更危险的境地。昨夜,除了陈老爷,是否还有他人,曾在你不知情或被迫的情况下,进入过你的房间?或者说…你是否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因为恐惧,而不敢言明?”
在灯笼昏黄而摇曳的光线下,柳依依的脸色变幻不定,恐惧、挣扎、犹豫、绝望,种种情绪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在她脸上快速翻滚、交织。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屋外夜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就在林小乙以为她又要像蚌壳般紧紧闭合,矢口否认时,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压得极低,仿佛怕被第三个人听去:
“我…我不敢说…她…她会杀了我的…”
“她?”林小乙身体微微前倾,捕捉着每一个气音,“是谁?是…赵夫人?”
柳依依却拼命地摇头,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不…不是赵夫人…是,是另一个女人…老爷…老爷近来私下里,常偷偷去见的一个女人,住在城南水井坊那边,叫…叫‘芸娘’…”
芸娘?林小乙眼神骤然一凛。一个完全陌生、从未出现在陈宅人际关系网中的名字,如同一尾暗河中的鱼,突然浮出了水面。
“昨夜…老爷睡下后,我…我因心中莫名不安,辗转难眠。”柳依依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后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约莫…约莫子时前后,万籁俱寂,我仿佛听到窗外,靠近后院墙的角落,有极其细微的响动…像是…像是衣物摩擦的声音…我…我心中害怕,又忍不住好奇,悄悄起身,赤着脚,屏住呼吸,透过窗棂的缝隙往外看…当时月色昏暗,我只看到…看到一个穿着暗色(近乎墨黑)斗篷的身影,身形纤细,极快地从院墙角落的阴影里一闪而过,那身影…不像赵夫人那般端庄持重,更…更显窈窕灵动些…而且,就在那身影消失的瞬间,我好像…好像隐约闻到空气中,残留着一丝很特别的,冷冽的,像是…像是某种混合了药草和梅花的香气…”
“然后呢?”林小乙追问,心中那条无形的线开始绷紧。
“我吓坏了,魂飞魄散,赶紧躺回床上,用锦被蒙住头,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浑身冰冷,一动不敢动…好像…好像没过多久,就…就听到身旁的老爷他…他突然发出极其痛苦的、嗬嗬的声响…”柳依依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身体蜷缩起来,仿佛再次体验了当时的恐怖,“那妆台的痕迹…可能…可能是我当时惊慌失措,想要躲藏或是查看窗外时,不小心撞到的…那血…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沾上的,真的不知道…”
芸娘。暗夜魅影。冷冽异香。贪心不足,终遭反噬。
林小乙缓缓站起身,素绢灯笼的光晕将他的影子拉得悠长,投在墙壁上,仿佛一个沉思的巨人。柳依依这番掺杂着巨大恐惧的叙述,如同散落一地的、看似无关的珍珠,而一条无形的、名为“疑点”的丝线,正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将它们一颗一颗地串联起来。赵氏那几乎溢于言表的妒火与仓促编织的伪证,或许,真的只是浮于这潭浑水表面的第一层迷雾。而这个突然浮出水面的“芸娘”,陈文远临死前那句意味深长、充满警示意味的谶语,以及这诡异的夜行客与冷香,似乎共同指向了一个更隐蔽、更幽深、关系更为复杂的漩涡。
凶手精心编织的,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嫁祸赵氏而设下的谎言之网。这张网,似乎比想象中更大,网眼更密,延伸的丝线也更为幽暗。无数的蛛丝在夜色中蔓延,隐隐约约,正勾勒出一件更为精巧、更加危险的“谎衣”。
夜寒透骨,星光在厚重的云层间黯淡不明。林小乙走出偏院,一股带着凉意的夜风扑面而来,他抬头望了望沉沉的、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的夜幕。他知道,这桩看似起因于深宅“妒火”的凶案,其盘根错节的根源,恐怕早已穿透了这高宅大院看似坚实的地基,无声无息地,蔓延到了县城那些更为阴暗、不为人知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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