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言举着手，五指纤长，骨节分明，在叶舒茗的眼前又轻轻晃了两下。午后的日光从半开的雕花木窗斜斜地透进来，在他指尖晕开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仿佛振翅欲飞的蝶，扰动了室内凝滞的空气。他看着小师弟那双骤然聚焦、却仍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恍惚的眸子，心底的嘀咕几乎要满溢出来，化作唇边一丝无奈的叹息。
“这小师弟不会真傻了吧？怎地叫了半天都像泥塑木雕似的，眼珠都不转一下？莫不是秘境里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住了心神？这可如何是好，万一他真出了什么岔子，后续那劳什子剧情还怎么推？系统那个傻逼玩意儿，怕不是真要一道天雷下来，把我劈成焦炭！”
一想到那被雷劈得外焦里嫩的场景，林清言便觉脊背一阵发凉，仿佛已能嗅到皮肉焦糊的诡异气味。
叶舒茗怔怔地望着眼前人。那张脸，是他记忆中熟悉的轮廓，却又因沉睡数月而略显清减，肤色是久未见天光的苍白，唇色也淡，唯有一双眼睛，因初醒而带着些许朦胧水汽，正一眨不眨地、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望着自己。这影像，与他夜夜在孤灯寒夜里、在冰冷梦境边缘反复描摹的身影重合，却又如此真实，带着温热的、活生生的气息。
不是幻影，不是臆想，师兄……真的醒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酸楚、后怕乃至是委屈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他素日里用以自持的心防，瞬间将他淹没。喉头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死死堵住，胸腔里涨得发痛，无数话语在舌尖翻滚碰撞，最终却只是化为一片无声的嗡鸣。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直等到林清言那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焦急的晃动将他从失态中惊醒，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副呆愣的模样，有多么不合时宜，多么……傻气。
“没事。”叶舒茗垂下了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淡淡的阴影，迅速将眸中所有翻腾的情绪尽数掩盖。再抬眼时，他已恢复了那副林清言所熟悉的、清冷而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失神与激荡，都只是阳光折射下的一场错觉。只是那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出了一丝极力压抑的痕迹。
林清言见状，心头那块悬着的大石总算“咚”地一声落了地，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哦，幸好幸好，看样子是没事儿了。脑子没坏就好，只要人没事，剧情就能继续往下走，我这小命暂时算是保住了，不用去当那系统任务失败的人形焦炭。”
他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这细微的变化落在一直紧盯着他的叶舒茗眼中，却让叶舒茗的心微微揪了一下。
叶舒茗的目光细细描摹着林清言的眉眼，那其中翻涌着连他自己也难以完全辨析的复杂情绪，有失而复得的珍视，有刻骨铭心的担忧，还有一种深埋的、几乎已成为本能的守护欲。他悄然开口，声音比平日里更低沉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师兄，需不需要喝口水？”
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他心绪难平的静默，也让自己，更确切地感受这份真实。
“啊？哦，哦，好。”林清言还沉浸在自己“免于焦炭命运”的庆幸中，闻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连声应道。他确实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许是昏睡太久的缘故。
叶舒茗转身走向不远处的梨木圆桌，桌上放着一套素白的瓷质茶具。他执起茶壶，壶身微倾，一道清亮的、带着温热气息的水柱便注入杯中，发出细微的潺潺声。他端着那杯水，走回床边，并未将杯子递过去，而是极其自然地、微微俯身，将杯沿轻轻送至林清言唇边。动作流畅，仿佛已演练过千百遍。
“嗯……嗯嗯，小师弟，这个，我自己来就好。”林清言显然有些不习惯这般近距离的接触，更不习惯被人如此细致地照料。他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了少许，脸上掠过一丝赧然，伸手想要去接那杯子。穿越前他便是独立惯了的，穿越后虽成了大师兄，却也多是照顾师弟们的份，何曾被人这般当作易碎品般对待过。
叶舒茗递出水杯的手因他这话和避开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在了半空。他看着林清言伸过来的、意图接过杯子的手，眸色暗了暗，随即依言松开了持杯的手，任由林清言自己接过，同时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那声音轻飘飘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其中一闪而过的失落与黯然。
师兄……还是在避着他。即便沉疴初醒，虚弱如此，也依旧不习惯他的靠近。
林清言接过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叶舒茗的指尖有了一瞬的碰触。那触感微凉，带着习剑之人特有的薄茧。他并未多想，仰头将杯中温度恰好的茶水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确实缓解了不少不适。他一边将空杯递还给叶舒茗，一边在心里飞快地琢磨着该如何打破这因他刚才的回避而略显尴尬的沉默。
总不能一直这样大眼瞪小眼。
他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道，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些：“小师弟，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这是他醒来后最大的疑惑之一。那秘境诡异非常，空间紊乱，岔路极多，他自己都是稀里糊涂闯入那处偏僻洞窟才力竭昏迷的，叶舒茗是如何精准寻到的？
林清言此话问出口，叶舒茗正准备接过杯子的手明显顿了一下，虽然那停顿极其短暂，几乎微不可察，但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的凝滞。他接过空杯，转过身，步履平稳地将其放回桌上，借此动作掩去了面上可能泄露的情绪。
随即，他转过身，面向林清言，声音平稳地开口道：“我顺着秘境的路，就走到了这里，刚好看见大师兄在这儿。”
他的语气平淡无波，目光坦然地迎向林清言带着探究的视线，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巧合的偶遇。
“哦？这样吗……”林清言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尾音微微拖长，显是并未完全信服。
“顺着路就走到了？哪有这般巧的事？那秘境九曲十八弯，跟个迷宫似的，我自个儿都绕晕了。”
他心里嘀咕着，但见叶舒茗神色如常，并无异样，且已笃定地点了点头，他便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或许，真是运气使然吧。毕竟主角嘛，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运在身，能找到昏迷的自己，似乎也……不算太离奇？
“师兄既已数月未曾醒来，是否需要用些膳？”叶舒茗适时地转移了话题，出声问道，将林清言的注意力从“如何被找到”这个问题上引开。他深知言多必失，有些事，现在还不是让师兄知晓的时候。
林清言的思绪果然被拉了回来，腹中适时的空虚感让他立刻点头：“嗯，可以，确实有点饿了，麻烦你了，小师弟。”他摸了摸腹部，感受到一阵清晰的饥饿感。昏睡这么久，全靠灵力吊着，如今醒来，五脏庙自然要抗议了。
“无事。”叶舒茗应道，话音一落，便不再耽搁，转身径直走出了房间，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吱呀——”
随着门扉合拢的轻响，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林清言一人。他维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直到确认叶舒茗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这才猛地、彻底地松懈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向后一靠，重重地吁出了一口一直憋在胸间的浊气。
“呼——我的个老天爷，可算是走了！差点没把我给吓死！”
他抬起一只手，抚上自己那颗仍在胸腔里“砰砰”狂跳的心脏，感受着那急促而有力的搏动。天知道，从睁开眼看到叶舒茗那张俊美却没什么表情的脸开始，他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说错了什么话，或者流露出现代人的习性，被这位心思敏锐的小师弟看出破绽。
虽然系统说叶舒茗对这位大师兄颇为敬重，甚至有些隐晦的……但他毕竟是穿越来的冒牌货啊！而且，刚才叶舒茗看他的眼神，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就是觉得那目光沉沉的，像是藏着很多东西。
“这个破系统也是，怎么回事？好久没上线了，关键时候总是掉链子！”
惊魂稍定，林清言立刻想起了那个把他扔到这个修仙世界，发布了个“辅助主角叶舒茗顺利成长”的任务就时常神隐的不靠谱系统。他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起来，语气充满了怨念。
“再不出现，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中病毒瘫痪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召唤，一个熟悉到让他想翻白眼的、带着几分戏谑和慵懒的电子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耳畔响起，清晰得如同有人贴着他耳朵在说话。
【哟哟哟，本系统不过打了个盹儿，小憩了片刻，看来宿主是想念我想得紧呀？这怨气冲天的，隔着数据流都闻到了。】
“哎呀！”林清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弹起来，抚着胸口没好气地在心里怒吼：“我的个天神老爷！你干嘛呀！这样突然冒出来很吓人你懂不懂？！你要把你唯一的宿主活活吓死吗？！我要是死了，看你找谁去做任务！”
【安啦安啦，宿主你这不活蹦乱跳的嘛。】系统的声音依旧慢悠悠，【心跳是快了点，血压是高了点，但离吓死还远着呢。本系统可是精准计算过，在你心理承受阈值内才出声的。】
“我谢谢你啊！”林清言简直要被这系统的无耻气笑，“还精准计算？我看你就是存心的！说，这么久死哪儿去了？知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躺在床上当植物人，一动不能动，意识还时清醒时糊涂，难受死了！”
【啧，宿主你这就不讲道理了。你昏迷是因为神魂与这具身体尚未完全融合，又强行在秘境中透支灵力所致，属于不可抗力。本系统在此期间可是兢兢业业地维护着你的生命体征，确保你不会在昏迷中嗝屁，能量消耗过大，这才不得不进入节能模式休息一下嘛。】系统振振有词。
“节能模式？说得跟真的一样。”林清言撇撇嘴，“那我问你，现在剧情进行到哪一步了？叶舒茗怎么会在这里？我昏迷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宿主稍安勿躁。】系统的电子音似乎正经了些，【根据监测，当前世界线大体遵循原轨迹运行。主角叶舒茗在你昏迷后，确实依照原定命运，进入了秘境深处并有所奇遇，实力有所精进。他能找到你，并非完全巧合，其身上气运牵引，加之对你……呃，对‘大师兄’这个身份的关切，冥冥中自有指引。】
“气运牵引？冥冥中指引？”林清言咀嚼着这几个词，总觉得系统话里有话，但具体是什么，又抓不住。“行吧，就算他是靠主角光环找到我的。那接下来呢？我醒了，剧情该怎么走？你不会又发布什么奇葩任务吧？”
他可没忘记，上次系统发布的那个什么傻逼任务，差点让他把命搭进去。
【当前主要任务：恢复身体，适应苏醒后状态。支线任务：与主角叶舒茗维持良好关系，确保其对你信任度不下降。】系统公事公办地宣布，【任务奖励：视完成度发放积分及随机辅助道具。失败惩罚：宿主想必不愿体验成为焦炭的滋味。】
又是焦炭！林清言嘴角抽搐了一下，这系统就会用这个来威胁他。
“维持信任度？这要怎么维持？我刚才好像……不小心拒绝了他的好意。”他想起叶舒茗递水时自己下意识的躲避，和对方那瞬间低落下去的情绪。
【宿主自行斟酌即可。主角叶舒茗心思细腻敏感，尤其对‘大师兄’相关之事。建议宿主把握好分寸，过犹不及。】系统丢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声音便开始逐渐淡化，【能量补充中……本系统继续小憩片刻，宿主加油哦~】
“喂！等等！你说清楚点！什么叫心思细腻敏感？喂！”
林清言在心里连声呼唤，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那该死的系统，又一次溜之大吉了。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他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和脑子里一堆理不清的乱麻。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叶舒茗离去时带起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清香。
林清言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维持信任度……不能拒绝好意……这岂不是意味着，他以后还得主动跟那个气场有点吓人的小师弟亲近？一想到叶舒茗那双深邃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那眼神，太复杂，太沉重，让他这个冒牌货压力山大。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认命般地瘫回柔软的锦被里。“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至于和叶舒茗的相处……只能小心应对了。他可不想真的因为‘信任度降’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系统变成一块人形焦炭。”
他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心绪，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留意着门外的动静，等待着叶舒茗带着食物归来。
这苏醒后的第一关，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林清言心里清楚，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在这个陌生的修仙世界里，他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尤其是在那位心思难测的“小师弟”面前。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再次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沉稳的脚步声。
林清言立刻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靠坐的姿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心跳，又不争气地加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