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晶的沉寂,如同在喧嚣的乐章中骤然按下的休止符,带来的不仅仅是能源的崩溃,更是整个殖民地心理防线的动摇。那持续了数日、如同背景噪音般无处不在的、由母晶能量场引发的各种细微异常——工作人员莫名的头痛眩晕、网络节点的偶发错误、水培区藻类诡异的生长模式——竟随着母晶光芒的黯淡,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医疗中心报告,因不明原因不适就诊的人数显著下降,网络维护部门发现数据流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定顺畅,水培区的研究员则困惑地看着那些要么枯死要么疯长的藻类逐渐恢复正常,仿佛之前的异常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觉。
这种“恢复正常”非但没有带来安心,反而在知情者心中投下了更深的阴影。它清晰地证明了一点:殖民地近期所有的异常,其根源都直指那块此刻静静躺在约束场中、如同沉睡(或死亡)般的零素母晶。它拥有着在无形中影响生命体、甚至干涉物理规则的能力,而人类对此一无所知。
恐慌,如同无声的瘟疫,在殖民地的管理层和科研人员中悄然蔓延。人们看向能源研究区的目光,不再充满憧憬,而是带上了深深的恐惧与忌惮。那不再是希望的象征,更像是一个随时可能再次苏醒、带来未知灾厄的潘多拉魔盒。
地球方面在接收到详细的后续报告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一份标定为“绝密-紧急”的最高指令,跨越了漫长的星际距离,抵达了索伦森主管和莱娜首席的终端。
指令的内容,冷酷而功利,带着地球议会一贯的、将效率和结果置于首位的风格。
“鉴于零素母晶本体在殖民地环境内呈现高度不稳定及不可控特性,且其分离碎片(指殖民地实验室这块)已丧失研究价值,经最高议会决议,‘希望’殖民地应立即组建最高规格勘探队,前往E-9 Gamma区域,对母晶本体进行实地接触与研究。”
“议会认为,与其耗费资源研究一块失去活性的碎片,不如直面本体,解开其奥秘。此次行动代号‘溯源’。勘探队需在七十二小时内完成组建与出发准备。索伦森主管负责统筹,莱娜首席提供全程技术保障与远程指挥。行动过程所有数据,需实时加密传回地球。”
指令的最后,用加粗字体强调:“零素母晶关乎人类文明未来能源战略,其价值无可估量。‘溯源’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必要时,可动用一切可用资源,包括但不限于……七十四号克隆体所展现出的特殊‘亲和性’。”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砸在了每一个读到它的人心头。前往那个刚刚经历了能量骤降、充满未知的E-9 Gamma区,近距离接触充满未知危险的本体?这无异于将脑袋伸进一头刚刚沉睡的巨兽口中!
会议室里,接到命令的高级官员和部门主管们脸色煞白,交换着惊恐的眼神。有人低声议论着风险,有人试图寻找推脱的理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抗拒与不安。
“这太疯狂了!”一位负责生命保障系统的官员忍不住说道,“我们对那里的了解几乎为零!母晶刚刚发生了能量崩溃,谁能保证它不会再次爆发?让勘探队去那里,简直是送死!”
“但地球方面的命令很明确……”索伦森主管揉着胀痛的太阳穴,语气沉重,他同样感到巨大的压力,但更多的是对违背地球意志后果的恐惧,“而且,他们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实验室这块……确实已经没用了。”他看了一眼伊芙琳,后者在经历了工作站那诡异一幕后,明显沉默和收敛了许多,但眼神深处对母晶的执念并未消失,反而因为地球的指令而重新燃起。
伊芙琳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我同意地球的决策。风险固然存在,但机遇更大。七十四号克隆体已经在那个区域驻留了一段时间,并且建立了稳定的通讯,这说明环境并非完全不可控。我们应该立刻开始筛选勘探队员,优先考虑具有极端环境适应经验和心理素质过硬的人员。”
她的提议得到了部分激进派和研究人员的附和,但也遭到了更多务实派的反对。会议陷入了僵持与争论。
而自会议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的莱娜,则显得异常平静。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冰蓝色的眼眸看着面前光屏上那份冰冷的指令,以及旁边分屏显示的、E-9 Gamma区那片幽蓝静谧的能量空洞影像。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控制板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不见丝毫慌乱。
当恐惧和争议如同潮水般在会议室里涌动时,莱娜的内心,却涌动着一股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截然不同的情绪。
期待。
是的,是期待。
这股情绪是如此清晰,如此强烈,甚至压过了对未知危险的本能恐惧。它像一簇幽暗的火苗,在她冰封的心湖底部悄然点燃,并迅速蔓延开来。
她很快剖析出了这期待的来源。
首先,也是最直接的,是七十四号夏树。那个承载着她复杂情感、独自身处遥远险境的人。这段时间,她只能通过冰冷的数据流和简短到近乎吝啬的语音报告来获取夏树的信息,每一次通讯延迟,每一次数据异常,都像一根细线,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缓慢地切割。她无时无刻不活在一种隐形的煎熬之中。
亲自前往E-9 Gamma区,意味着她可以摆脱这无力的远程监控,真正地、近距离地确认夏树的状况。无论那里是天堂还是地狱,她都想亲眼去看一看,去到她身边。这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冲动,超越了一切理性的风险评估。
其次,是母晶本身。作为首席技术官,她对未知的探求欲是刻在骨子里的。母晶展现出的种种超越现有科学认知的特性——能量秩序化、时空信息承载、甚至可能存在的某种“意识”或“连接”——对她而言,是一个无法抗拒的巨大诱惑。在地球指令下达之前,她就已经在思考亲自前往的可能性,只是囿于职责和风险而无法付诸行动。如今,地球的命令,反而为她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
最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仿佛在那个能量空洞的深处,不仅仅有夏树和母晶,还有某种……等待着她去发现的、与她自身相关的答案。这种感觉模糊而缥缈,却异常执着地盘踞在她的心头。
当然,她清楚地知道其中的风险。母晶的沉寂是暂时的吗?它再次激活会带来什么?那片稳定场是否真的可靠?时空错乱感是否会影响到近距离接触的人?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但比起这些未知的危险,留在殖民地,继续忍受着与夏树分离的焦虑、应对伊芙琳的纠缠、周旋于索伦森和地球的压力之下,同时还要面对一块失去价值却依旧诡异的母晶碎片……这种无力而窒息的现状,更让她难以忍受。
前往E-9 Gamma区,是一次冒险,但也是一次打破僵局的突围。是危,也是机。
会议最终在索伦森强硬的拍板下做出了决定:立即组建“溯源”勘探队,由莱娜首席技术官亲自带队,伊芙琳·里德博士作为科学顾问随行,另从殖民地守卫和科研人员中遴选十名最精锐的成员,乘坐特制的、加强了防护和科研功能的勘探船“开拓者II号”前往。
当索伦森宣布由莱娜带队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伊芙琳。他们预想过莱娜会反对,会提出各种技术性质疑,却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平静地接受了,甚至……那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还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类似于……解脱和跃跃欲试的光芒?
她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只是站起身,用她那特有的、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声音陈述道:“我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人员筛选、设备配置及航线规划。‘开拓者II号’需要在出发前完成最高级别的系统检查和能量护盾升级。”
说完,她对着索伦森微微颔首,便径直离开了会议室,留下身后一片惊疑不定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她……她是不是被母晶影响了?”有人低声猜测。
“或者是压力太大,终于崩溃了?”另一个人附和。
伊芙琳看着莱娜离开的背影,眉头紧锁。她了解莱娜,知道她绝非冲动冒进之人。莱娜眼中那反常的“期待”,让她感到深深的不安和……一丝被排除在外的恼怒。她隐约觉得,莱娜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执行地球的命令。
莱娜没有理会身后的纷扰。她快步走在殖民地的通道中,步伐比平时更加轻快有力。她回到自己的工作站,锁上门,第一时间调出了与“深渊信使”的专用加密通讯频道。
她需要告诉夏树这个消息。
手指在控制板上悬停片刻,她组织着语言,最终发送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决议已定。我将亲自前往E-9 Gamma。等我。”
信息发送后,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也放松了下来。她望着观测窗外那颗巨大的木星,以及木星阴影方向那片隐藏着目的地的星空。
恐惧依然存在,但已被那汹涌的期待彻底覆盖。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着她的究竟是什么。是颠覆认知的真相?是无法预料的危险?还是……与那个特殊存在的重逢?
无论如何,她都将主动走向那片幽蓝的寂静。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动等待的守望者,而是亲自下场的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