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台下来的时候,楼道里的声控灯啪嗒一声灭了。
陈默停在原地,等了两秒,抬脚在水泥地上跺了一下。灯重新亮起,昏黄的光打在斑驳的墙皮上,能看见贴了一半又被撕掉的小广告——“专业疏通下水道”几个字歪歪扭扭。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晚上七点十二分。
肚子叫了一声。
很及时,很响,在空荡荡的楼道里回了个音。
他啧了一声,揣着手机继续往下走。鞋底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闷闷的响声。三楼拐角处,一扇半掩的防盗门里传来电视声——正播新闻联播,男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和炒菜的油烟味一起飘出来。
推开单元门,外头的暮色比刚才又浓了一层。
陈默站在楼下,把手揣兜里摸了摸——几个硬币,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勉强够坐地铁。打开地图APP,最近的地铁站得走二十三分钟。
操。
不远处便利店门口,几个穿校服的高中生正吃关东煮。陈默瞥了一眼,挪开视线,把手揣进卫衣兜里,认命地朝地铁站走。
越靠近主干道,人越多。主干道上车水马龙,红绿灯的光交替闪烁。对面是CBD那片玻璃楼,整栋整栋地亮着,像一排发光的方盒子,晃得人眼睛疼。下班的人从写字楼里涌出来,三三两两往地铁站走。陈默低着头,灰色卫衣帽檐压得挺低,穿过这片人流。
路过一家餐厅,里面西装革履的正举着酒杯,笑得挺欢。他看了一眼,加快脚步。
半年前他也常走这条路。那会儿开车,黑色的奥迪A6,真皮座椅,车载音响里放着创业访谈,手握方向盘,觉得前途跟眼前这条笔直的路一样——
操,好汉不提当年勇。
地铁站里挤得要死,陈默被人流推着往前,有人的包撞了他一下,也没回头道歉。
刷卡进站,到处都是“滴滴”声,站台上电子屏滚着广告——什么企业家访谈节目,西装笔挺的在那儿吹牛逼。
陈默没兴趣看,低头刷手机。
朋友圈最上面是条转发——某财经媒体的推送,标题挺大:《90后创业新贵:从零到IPO的三年逆袭》。配图是个熟悉的身影,西装笔挺,站在落地窗前,侧脸线条清晰。
操。
陈默手指顿了一下,划过去。
又是条垃圾短信弹出来:「[XX银行]恭喜您获得价值三千元的免费体检套餐,回复TD退订……」
陈默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面无表情删掉。
免费体检?他现在最大的健康问题就是穷。
地铁进站,风呼地灌进来,那股子铁锈味儿。车门一开,陈默被人流挤进去。车厢里闷得要死,廉价香水味、汗味、外卖的油腻味,乱七八糟的。他靠门边站着,盯着车窗上那个模糊的倒影。
灰色卫衣,牛仔裤,头发乱糟糟的。
啧,这副德行。
陈默看了两眼,移开视线。算了,反正也没人认识。
几站之后,到老城区了。
刚才那些亮堂堂的玻璃楼没影了,眼前是斑驳的居民楼,外墙瓷砖掉了大半,露出里面发黑的水泥。声控灯忽明忽灭,楼道里传来电视机声音和小孩哭闹声。
街灯次第亮起,灯光昏黄,勉强照亮巴掌大的一片地面。巷子窄,两边都是低矮的居民楼,墙皮剥落得七零八落。一楼住户的窗台上晾着衣服,湿漉漉地滴着水,啪嗒啪嗒砸在地上的积水里。陈默绕过去,差点踩到一只蹲在墙根的橘猫。猫“喵”了一嗓子,甩着尾巴跑了。
拐过两条巷子,眼前豁然开朗。
“来来来,糖炒栗子,现炒现卖——”
“烤红薯喽,又香又甜——”
吆喝声此起彼伏。陈默吸了口气——烤红薯香味,糖炒栗子焦味,还有小摊上便宜袜子那股子化纤味,全混一块儿了。
一个穿羽绒服的大妈正在袜子摊前挑挑拣拣:“这个多少钱?”
“十块三双,便宜得很!”
“八块行不行?”
“大姐您这——成成成,八块八块。”
陈默绕过她们,朝熟悉的方向走。
——
拐过两条窄窄的小街,远远就看见了——「胖子烧烤」。
那四个红字褪了色,但昏黄路灯下还挺显眼的。炭火烧得旺,烟雾缭绕的,肉串滋滋冒油那声儿老远就听得见。孜然辣椒面那味儿,霸道得很,直往鼻子里钻。
陈默脚步顿了顿,肚子又叫了。
摊子前坐满了。塑料桌椅摆得路边都是,有的在撸串喝酒,有的低头看手机。旁边停着几辆电动车,车筐里还搁着外卖袋子。
“师傅,我那羊肉串好了没?”一个外卖小哥探头问。
“快了快了,再等半分钟!”赵胖头也不抬地应。
他穿件印着啤酒广告的大背心,外面套条油渍斑驳的深色围裙,圆润的身体在烤架和调料台之间灵活移动。脑门上全是汗,一只手握着大蒲扇对着炭火呼呼扇,另一只手熟练地给肉串翻身、撒料。
“哎呦张姨,您今儿下班够晚的啊!”赵胖扯着嗓门喊,“老规矩?多加辣?”
“对对对。”一个穿清洁工制服的中年女人笑着应。
“得嘞!”赵胖手上动作不停,又转头冲另一桌喊,“李哥,您那腰子快好了,再等半分钟,保管外焦里嫩!”
“行行行,不急。”那桌光头男人正跟同伴划拳,“五魁首啊——”
陈默走过去,在靠角落的空桌子旁坐下。
塑料凳子晃晃悠悠的,陈默伸腿踢了踢,勉强坐稳了。桌上还有上一拨留下的竹签和啤酒瓶,油腻腻的。
赵胖那眼神,陈默屁股刚沾凳子就瞅见了,隔着烟雾喊了句:“哟,你还知道回来?”
“回来蹭饭。”陈默抬头,冲他扯出个笑。
“蹭你大爷。”赵胖骂了一句,手上翻烤动作没停,“老规矩?”
“嗯。”
赵胖也没多问,转身从旁边泡沫箱里拿肉串和蔬菜,利落地铺烤架上。滋啦一声,更浓的香气弥漫开了。
陈默靠着椅背,没事干,眼神四处瞎晃悠,瞧见隔壁桌一对情侣正腻歪着喂对方吃烤串。女孩笑得不行,男孩给她擦嘴角。
陈默移开视线,掏出手机。
屏幕上还是那几条垃圾短信。他顿了顿,点开微信,翻到置顶那个对话框——
「您已被对方拒收」
那鲜红的感叹号还杵在那儿。
陈默盯着看了两秒,手指在屏幕上戳了一下。
操,拉黑老子?牛逼啊。
他啧了一声,锁屏,把手机扔桌上。
“来了——”
赵胖端着盘堆得冒尖的烤串过来,同时放下的还有两瓶冰镇啤酒。瓶身上挂着水珠。
陈默拿起串羊肉,顾不上烫,张嘴就咬了一大口。
“烫死你个傻逼。”赵胖端着空盘子从他身边过,顺手不轻不重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没人跟你抢,慢点吃。”
烫得要死,肉汁混着孜然辣椒面,他倒吸口凉气。
操。
陈默赶紧灌了口冰啤酒,冰凉的液体顺喉咙滑下去,总算缓过来了。他眯了眯眼,继续啃串。
周围吵吵嚷嚷的。
“老板,再来二十串羊肉!”
“诶,你那酒给我倒一杯——”
“别喝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怕啥,反正天天挨骂,喝不喝都是骂。”
陈默听着这些七零八碎的话,嘴角扯了扯。
晚上十点多,摊子上客人慢慢散了。
外卖小哥骑电动车走了,那对情侣也牵着手离开了,划拳的光头男人被同伴搀着,醉醺醺往巷子深处走。
“李哥慢点走啊,别摔了!”赵胖在后面喊。
“知道——知道——”
这会儿油烟味淡了,但炭火还热乎着,混着酒气和剩菜味儿。陈默靠椅背上,看赵胖收拾——竹签扫进垃圾桶,空酒瓶码好,拿抹布擦桌子。
赵胖收拾完,拎着瓶啤酒在他对面坐下。
塑料凳子吱呀一声。
两人都没说话。
炭火还在噼啪响,风吹过来,有点凉了。街对面便利店关了灯,只剩招牌还亮着。远处最后一班公交车的声音。
“王总那儿,”赵胖灌了口酒,终于开口,“没要着?”
陈默把嘴里肉咽下去,喉咙动了动:“要着了。”
“多少?”
“一万。”
赵胖挑了下眉,有点意外:“行啊,不算白跑。”
陈默扯了扯嘴角,拿起啤酒瓶晃了晃,看着里面摇晃的液体:“五十万变一万。”他顿了顿,“我这投资回报率,绝了。”
赵胖愣了一秒,“操”了一声,把酒瓶往桌上重重一磕:“那孙子真他妈不是个东西!当初你借他钱的时候,他跟三孙子似的,就差跪下叫爹了,现在翻脸比翻书还快,属狗逼的!”
“操,就是个狗东西。”陈默骂了一句,又灌了口酒。
赵胖站起身,端着脏盘子去刷。水哗啦啦响,他把脏水泼下水道口,又拿扫帚扫地。
陈默啃着串,突然想起来什么,开口:“对了,我今天给周晏发消息了。”
哗啦——
赵胖手里的碗差点掉地上。
他猛地扭头:“你干嘛?!”
“恶心他一下,”陈默灌了口酒,嘴角勾了下,有点欠揍的样子,“跟他要煎饼钱。”
“……你他妈有病吧?”
“然后他把我拉黑了,”陈默啧了一声,“速度还挺快。”
赵胖盯着他看了两秒:“你这傻逼。”
“是吧,”陈默笑了一声,继续啃串,“我也这么觉得。”
过了一会儿,赵胖突然开口:“你是不是想找他?”
“操,想个屁。”陈默啧了一声,咬下块肉,“我就是不爽他现在混得人五人六的。”
“那你还给他发消息?”
“……”陈默噎住,啃了口串,“老子就是想膈应他一下。”
赵胖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行行行,你说啥就是啥。”他走过来,胡撸了把陈默脑袋“走了,傻逼,收摊了。”
陈默愣了几秒,突然“噗”一声笑了。
“笑个屁,起来干活。”赵胖踢了他一脚。
陈默站起身,活动了下肩膀,开始帮着收拾。
赵胖把摞起来的塑料凳子往旁边锁着的储藏小屋里搬,动作麻利。陈默也不含糊,把最后几张空桌子挪墙边,又帮着把烤架上炭火用水浇灭。
滋——
一股白烟冒起来,带着呛人味道。
收拾停当,赵胖拉下卷帘门,刺耳的金属声。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陈默。
“愣着干嘛?”赵胖朝他扬了扬下巴,“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巷子深处走。
夜里挺安静的,脚步声听得清清楚楚。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
“对了,”赵胖突然开口,“明儿我进货,你帮我看会儿摊。”
“成。”陈默说。
“还有,”赵胖顿了顿,“该干嘛干嘛,别老憋着。”
陈默脚步顿了一下。
“……滚。”他骂了一声,语气没什么火气。
“嘿嘿。”赵胖笑了,“走了,睡觉。”
陈默跟着他上楼。
楼道里声控灯一层层亮起,又一层层灭掉。
脑子里乱糟糟的,但莫名其妙,没那么堵了。
陈默摸出手机,又看了眼那个鲜红的感叹号。
他盯着看了几秒,冷笑一声。
操。
周晏,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