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便是携锦觅前往洛湘府拜访之日。
晨光熹微中,锦觅坐在自己殿中的妆台前,眉头却微微蹙着,显得心事重重。
“小鱼仙倌,”她终是忍不住开口,“水神仙上为何执意要见我呢?我听闻……他那位长女,早在四千年前就与你有婚约了。可那位仙子不是尚未降世吗?难道……难道是水神仙上生我的气了,觉得我……我抢了他未来女儿的位置?”
她的小脑袋里胡思乱想着,越想越觉得忐忑。润玉自镜中看到她忧心的脸,心下又是怜惜又是好笑,他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俯身与她一同望向镜中。
“傻觅儿,我向你保证,水神仙上绝无半点生气之意。他见你,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于他、于你都至关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情呀?”锦觅好奇地追问。
润玉却只是微微一笑,“别怕,等到时,你自然便知。我会一直陪着你。”
刚到辰时,两人便已准备妥当。
为表诚意,润玉提前下了不少功夫,不仅亲自搜罗了几样天界也罕见的珍稀药材,用精美的捧盒装了,还陪着锦觅一同下厨,亲手做了几样花界特色的精致点心。
今日二人俱是一身银色长袍,衣摆与袖口以月白丝线绣着清雅纹路,站在一起宛如一对璧人,好不般配。润玉亲手为锦觅簪上一支暖白玉簪,那玉光泽温润,更衬得她眉眼如画。一切停当,两人便带了四名手捧礼物的仙侍,往洛湘府而去。
方至府门,便见水神洛霖与风神临秀已带着仙娥候在门外。润玉与锦觅连忙上前,恭敬行礼。
“小神润玉,携锦觅,拜见水神仙上、风神仙上。”润玉执礼甚恭。锦觅亦跟着盈盈一拜:“锦觅拜见水神仙上、风神仙上。”
“快起,快些起来。”
水神忙伸手虚扶,目光落在锦觅抬起的脸庞上时,却骤然定住了。这孩子的五官与梓芬并非十足相似,可那眉宇间的神韵,那纯然灵动的气质,竟与记忆中的故人有七分重合,一双又大又长的明眸,眼波流转间的神采,竟像极了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他一时看得怔住了,竟忘了言语。一旁的风神心下明了,温和一笑,上前挽起锦觅的手,柔声道:“都别在门口站着了,有话到殿中坐下,慢慢再叙也不迟。”水神这才回过神,连忙将二人引入府中。
席间,水神强压下心潮,状似随意地问道:“锦觅仙子,不知你这名字,是何人所取?”
锦觅放下玉箸,老实回答:
“回水神仙上,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自己生于霜降时节,是一株被长芳主点化的葡萄藤,从小无父无母,在水镜中生活了四千多年。直到遇见小鱼仙倌,他带我出了水镜,这才到了天界。”她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水神听得心中酸楚难当,与风神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已有了**分的笃定。
“锦觅仙子,我观你……似乎不似普通的葡萄精灵。可否容我冒昧,探一探你的元神本源?”
锦觅虽不明所以,但记起润玉说过水神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便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仙上请。”
水神伸出手指,指尖凝聚起一缕水系灵力,轻轻点向锦觅额心,灵力涌入的瞬间,一股同源而出、无比亲和的力量被水神清晰地感知到——那是唯有他与梓芬的血脉,方能拥有的独特灵力印记!
虽在意料之中,但真正确认的这一刻,巨大的激动与愧疚仍如潮水般涌来。水神收回手,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一字一句道:
“锦觅……你,你真的是我的女儿!”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
润玉虽早有猜测,此刻亲耳听闻,心中亦是震动,苍天有眼!他逆天改命归来,所要守护、所深爱的人,竟本就是他命定的妻!
而在场众人,无不被这相认场景感染,唯有锦觅,依旧懵懂地睁着大眼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觅儿,”润玉压下激动,握住她的手,为她解释,“水神仙上,便是你的生身父亲。你乃是水神与先花神梓芬之女。”
锦觅看看润玉郑重的神色,又看看水神激动含泪的眼眸,这才慢慢消化了这个事实。
她想起花界那些有爹娘疼爱的伙伴,想起自己数千年来不知来处的孤寂……原来,她不是天生天养的葡萄,她也有爹爹,而且她的爹爹,是这样一位温柔又好看的神仙。
锦觅她脸上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声音激动:“真的吗?我……我有爹爹了!水神仙上是我爹爹!”
她这欢喜的模样,像一根针,深深扎进水神心里,激起更深沉的愧疚。他哽咽道:
“孩子……是爹爹对不起你,四千年来,未曾尽过一日为父之责,让你流落在外,吃了这么多苦……爹爹日后,定当加倍补偿你。”
风神见他如此,亦是心酸,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宽慰:
“如今既已寻回,便是天大的幸事。日后,锦觅便是我们二人的女儿,我们一同将她照顾好,将缺失的时光,都补回来。”
看着这家人相认的感人画面,润玉由衷地为锦觅感到高兴。然而,这份喜悦之下,一丝隐忧却无处遁形——锦觅体内的陨丹!
该说吗?
若此时说出,水神爱女心切,必定会设法取出。可一旦陨丹取出,锦觅懂得了情爱,她还会如现在这般依赖他、亲近他吗?那种可能失去她的恐惧,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让他几乎窒息。
他紧握拳头,指节泛白,几次话到嘴边,又艰难地咽了回去。内心天人交战。
不,润玉,你不能如此自私!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厉声喝道。陨丹损她仙元,阻她成长,乃是禁锢她的枷锁。你爱她,岂能坐视她承受此等伤害?即便她日后……不再爱你,你绝不能隐瞒此事!
待众人情绪稍平,润玉适时开口:“仙上,觅儿今日情绪起伏过大,想必也累了,不如先让仙侍带她稍作休息,再与您慢慢叙话不迟。”水神知他有意支开锦觅,必有要事。
待锦觅离去,润玉整理衣袍,面向水神与风神,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水神、风神二位仙上,”他声音似带千钧之力,“如今既已确认觅儿身份,依照四千年前约定,更因润玉对觅儿一片真心,润玉有一事,关乎觅儿仙元安危,不敢隐瞒,必须禀明二位长辈,共同决断。”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晚辈在与觅儿相处时,曾以灵力探其脉息,发现她心脉之中有一异物封印。此物,名为陨丹。”
“陨丹?!”
水神脸色骤变,他博览群书,自然知晓此乃何物。
“正是,此物不仅绝情弃爱,更会阻滞灵力增长与运行。觅儿多年来灵力低微,难以精进,根源恐在于此。长此以往,必损其仙基寿元。”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震惊的水神与风神,立下重誓:“水神仙上,润玉今日在此,以元神立誓:此番坦言,绝非为了一己私情。无论取出陨丹之后,觅儿是更亲近于我,还是……疏远于我,润玉皆尊重她的本心选择,绝无怨言!”
他一番话,说得情深义重。水神看着他,眼中满是动容,上前一步亲手将润玉扶起,声音带着感慨与欣慰:
“殿下赤诚之心,洛霖感佩!既如此,取出陨丹刻不容缓。只是此物来历蹊跷,恐需先往花界一行,问明诸位芳主,方好应对。”
水神心中对润玉十分感激,若非是他,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与女儿相认。
临走时,水神虽万分不舍,仍温言道:“既然认回了觅儿,你本合该住在洛湘府。但恐你已习惯璇玑宫起居,便仍先住在那里。待为父将此消息正式公告六界,再风风光光接你回府,可好?”这番安排正合锦觅心意,她立刻欢喜应下。
从洛湘府回璇玑宫的路上,云霞绚烂。锦觅肉眼可见地快活非常,一路叽叽喳喳,说着有了爹爹的新奇与喜悦,润玉紧紧牵着她的手,含笑听着,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她神采飞扬的脸上。
踏入璇玑宫,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庭院驻足,也没有引她去书房下棋或是品茗听故事,而是径直牵着她,走进了自己的寝殿。
殿内熟悉的檀香淡淡萦绕,润玉反手轻轻合上殿门,隔绝了最后一丝声响。在锦觅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已转过身,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背,力道之大,几乎让她微微吃痛,下颌深深埋进她颈窝温热的肌肤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
锦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窒息的拥抱弄得有些无措,然而,润玉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
“小鱼仙倌?”
润玉没有回答,他依旧沉默,千言万语,百般思绪,在他胸中激烈冲撞,却最终化作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寂静。
他该如何告诉她,他正亲手将她推向一个可能失去她的未来?
他该如何让她明白,他此刻的拥抱,或许是在陨丹取出前,最后一次能如此全然拥有她的机会?
锦觅虽不懂他翻江倒海的心事,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无法言说的不安。她伏在他怀里,学着记忆中他安抚自己的样子,抬起手,一下下,温柔地拍抚着他微微起伏的背。
润玉闭上眼,将她抱得更紧,似乎要从她身上汲取面对一切的勇气,良久,他才从漫长的思虑中苏醒,微微松开了手臂,却依旧将她圈在怀中,他没有解释方才的失态,只是抬手轻柔地拭去她鼻尖渗出的一点汗珠。
“觅儿,”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久未言语的沙哑,却又异常温柔,“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可好?”锦觅看着他,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但见他心绪缓和了一些,自己也放心了一些,于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润玉牵起她的手,送她回到自己的偏殿。在殿门前,他驻足,看着她步入温暖的灯火中,直到那扇门轻轻合上,将他隔绝在外。
他独立于廊下,仰望璇玑宫上空那片他亲手布列的星河,背在身后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复又攥紧。
他心意已决。这次既是为她而来,那么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将以他的方式默默守护她,唯愿她仙途顺遂,平安康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