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苍冷。
寝床下散了一地的衣裳,床栏摇晃,密密绸绸的纱帐里,传出黏腻的男女嘤咛。
……两刻钟的工夫,声音黯了下去。
房中逐渐平静。
萧冶睁开眼睛,每次与人同房,她都会晚入睡几刻,倒不是觉得脏,而是讨厌事后再与人接触,偏偏嫁了三回人,都喜欢搂着她睡。
枕边的男人终于松手,闷重地呼口气,转去旁边了。
她得到放松,起身拾起紫檀地板上的外袍,披衣往外走。
早春寒气料峭,院落内却雕栏金壁,穿堂过厅间错地挂起盏四角纱灯,竟显得暖意融融的。
守夜的侍女长瑜见她起身,提灯跟在身后,轻声道:“公主,肃州乃军事重镇,不可一日无将,您与杜都护刚成婚就往肃州赶,杜都护也是,昨日刚到,合该让您好好休息才是。”
萧冶无所谓地笑了笑:“无妨。”
长瑜忧心忡忡地说:“公主,恕奴婢直言,我们好不容易从蛮荒之地回来,当时听陛下的话,在京中择个贵胄家的公子做驸马多好,您偏偏要嫁杜都护,他在外面可是……”
“这些都是小事,你不必说了。”萧冶打断她的话,另起了个话题,“倒是昨日见霜来信,说刘志卿被杨大人提拔到御史台了,这就有些奇怪,有旁的消息么?”
长瑜闻声一笑:“公主,这事或许和那位‘盗侠’有关。”
“‘盗侠’?!那不就是个话本子?”萧冶讶然。
七年前她和亲奚国时,世上还没有一号叫“盗侠”的人物,等她回来,莫说京城了,整个大江南北,“盗侠”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
京中出了个小偷,姓陆名偊,行迹隐匿,最欢喜半夜去朝中官员的宅邸,偷他们私藏的金银物什。
且每次偷盗,陆偊都会留张字条,细数被盗之人做的孽事,并称“你做的是官,做的却是偷盗的勾当;我虽是贼,却是替你还钱的大好人”。
陆偊言出必行,偷来的金银一律熔了刻印分给流离失所的贫苦百姓,百姓感其恩德,称其为“盗侠”。
这种故事自然没引起萧冶的太多注意,只当京里流行起了新的话本子。
长瑜却讳莫如深地摇头,道:“公主,或许我们想错了,陆偊应当确有其人,陛下刚登基那会,羌国趁着京中混乱,南下直拔三州,兵临京畿,您领奚国兵马邀杜都护一起合围羌鞑的时候,陆偊应该就在京里偷东西了。那会子京里乱,他偷过的官员少说都有三四十户……听说户部的吴怀孔在自家墙根下埋了金条,可巧那日挖出来清点,清点完就埋了回去,谁想第二天起来一看,墙根底下有个大洞,金条全没了!”
“但这和刘志卿有什么关系?”萧冶蹙眉回忆,“我小时候见过刘志卿几次,他性子实在狂妄,若非母后拦着,我都想上去踹他两脚,不过他诗文写得不错,我有时也乐意读读。”
长瑜轻笑:“便是因为这个,以前被偷的官员心虚,这事都是瞒着的,偏偏这回陆偊偷到刘大人家里去了,刘大人委实没什么钱,却是个潇洒的人。”
话说在某个伸手不见黑夜的五指,陆偊摸进刘志卿屋里,发现他每个月的俸禄还了宅赁,剩下的除了自己吃穿喝酒,就没剩下的了,于是给他留了张字条。
字条内容如下:
志卿兄品性高洁,乃为官之典范,合该当宰相才对!陆某常读志卿兄诗作,心中敬佩,今日突然造访,乃陆某的罪过,特奉送酒钱十两,以表歉意,万不可推辞也!
字条的落款是:小盗陆偊敬留。
刘志卿第二天就提溜着字条和同僚炫耀去了,然后满朝文武全知道了。
他还一连写了十七首诗赞颂盗侠陆偊,诗文直白明快,传唱度极高。
之后的事有些失控,刘大文豪本就诗名远扬,又有盗侠为其作保,一时风头无限:经常有百姓跑去刘志卿家门口伸冤——甚至有从外地来的。
刘志卿来者不拒,今天写诗骂礼部的王仲明欺负良家女子,明天暗讽婺州长史的田希礼强占农田,把官场搅得乱七八糟。
“刘大人忒会骂人挑刺,杨大人就向吏部点名要了刘大人,他去御史台倒是正好,熬了这么多年,也算官运亨通了。”长瑜揶揄。
听着听着,萧冶心里却起了疑窦:“……等等,我记得户部的吴怀孔,礼部的王仲明,还有婺州的田希礼,他们上个月都被贬了吧?”
长瑜不明就里地点头:“是啊。”
“朝廷官员升迁贬谪都是大事,怎么他们一升一贬的,都和陆偊有干系呢。”萧冶思索,“我琢磨着,京兆尹再无能,也没有任由一个小贼逍遥的道理,倒是如今朝廷内帑空虚,百姓也没钱,偏偏这人只偷显贵,还有如此大的名声。除非他有过人的本事,那就是背后有人在保他,说不准……这个人就是皇帝。”
“啊?”长瑜惊讶,“不会吧,陛下不像是阴毒的人,真要臣子的贪墨,找了罪证抄家就是,何必造个‘盗侠’去偷呢。”
“时势如此,本宫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萧冶苦笑,“本宫离开中原七年,这七年里母后病逝,三弟暴毙,二弟在父皇驾崩前夜被废去太子之位,之后也自尽了,最后竟然让大皇兄登了基。虽说大皇兄与我们姐弟几个都在母后膝下长大,关系也算亲近,可我……我总觉得不太对。”
话到此处,长瑜眼底难免落寞,叹息道:“所以公主一定要嫁给杜都护。”
“是。”萧冶点头,“杜安世是父皇的近臣,如今又有从龙之功,还接连打了胜战,满朝文武没有比他更有权势的了,嫁给他,我们能暂且保住性命。”
其实她还有半句没说。
杜安世,他是个十足的蠢货。
蠢货,是极好利用和拿捏的。
翌日清晨,萧冶与驸马杜安世围着青云轩厅堂的一方小桌用膳。
我朝定阳长公主驸马、镇西大都护杜安世,今年三十又八,正是武将最能打能抗的鼎盛年纪,身量高大,虎背熊腰,一双大掌几能覆住寻常女子的腰身。
萧冶也是个骑马打仗的大高个,夫妇俩身高平齐,她此刻穿了条半旧的靛蓝色家常衬裙,坐在椅上慢条斯理地剥着手里的鸡蛋。
疏落阳光穿窗落在她的未施妆粉的脸上,丰发披垂,薄薄的衣衫掩不住底下坚硬分明的肌肉。
杜安世先开口,恳切恭敬地说:“肃州清苦荒凉,让公主受委屈了,但请公主放心,咱们既在肃州长住,末将一定让公主过得比京里还要好。”
萧冶未接话,而是平淡地反问:“咱们都到肃州了,驸马无须再瞒着我,章秋娘和那个孩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话音刚落,杜安世脸色骤然变了。
朝中人人都称,他打仗的运气好,娶妻的运气更好,早年他家中败落,靠岳家提携得了个官儿,没两年就入了先帝青眼,一路高升。
而他的元配却在此时得了痨病,带着膝下一双儿女全都去了。
妻丧刚过,新帝就给他和灭了和亲夫国凯旋、先太后嫡出的定阳长公主赐了婚。
升官发财死老婆娶公主,好事全让他撞上了。
方才说的章秋娘,则是杜安世元配还在时他就偷偷养着的外室。
萧冶扑哧笑了:“你紧张什么,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嘉平与我说,你营里有个女子带着个男孩在走动,她既生了你的骨肉,就应当好好安置才是,我问你,那章秋娘是何许人也,孩子几岁了?”
不是什么光彩事,杜安世欲言又止:“……秋娘是以前歙州的一个妓子,孩子叫杜贵,八岁了。”
说的与嘉平查出来的一致,还算老实。
“我朝天授皇帝立过规矩,驸马与亲王妃同爵,莫说纳妾了,便是驸马无意碰了女色,都可以按疑罪从有贬为庶人。”萧冶似是有些为难,将剥好的鸡蛋放到他面前的碟子里,“说句真心话,本宫心里是极欢迎你将秋娘迎回府里的,你自个的孩子,应当认祖归宗。可咱们如今在肃州,离朝廷远,皇兄又是个心思深的,要是哪天京里的文官晓得你府里有妾室,拿这个参你不敬皇室,本宫想保你也保不住。”
萧冶说的,是实话。
当今陛下还没登基时,杜安世就是他身边的头号武将,可他没读过多少书,行事更是张狂倨傲,看他不顺眼的文官多得是。
而大梁皇室虽女息微薄,但昔年天授皇帝定下的规矩从未被废除,真要拿来做文章是很容易的。
话到此处,杜安世听出来公主在为自己考虑,谨慎地问:“那公主的意思是……?”
“本宫在清水街买了个宅子,那儿离咱们的府邸也近,她既是外室,便还当外室养着就是。本宫会派嘉平过去负责章秋娘的一应起居,她是我的心腹,不会泄露出去。除了嘉平,你自个去外头请人侍候,别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至于那个孩子,八岁了,年纪实在太大……”萧冶折眉沉吟,杜安世的心也揪了起来。
倒并非他多爱这个儿子,而是他膝下唯有这一个。
“你我还有爵位要袭,这个孩子年纪太大,待到他长大,我多给些金银,保他一世无忧就是了。”说到这,萧冶甚至有些感伤,捂着小腹叹息,“本宫早早坏了身子,不能生养,可本宫的爵位是一定要有人承袭的,你若有心,便与她再生一个,抱进府里来,充作本宫生的就是了。”
杜安世先是震惊,而后变成狂喜,嘴角压不住笑容,急切地道:“公主说的可是真的?”
萧冶莞尔:“自然是真的,本宫说到底是个女人,打打杀杀的经历太多,现在就想安定下来,过相夫教子的平静日子。”
杜安世欢喜极了,急切地攥住她的手,赌咒似的说:“公主放心,末将以后一定对公主好!以后金山银山都供着公主!咱们的孩子以后也必定孝顺公主!”
她温柔地嗔:“行了行了,先用膳吧,粥都凉了。”
杜安世几乎是蹦着离开她的青云轩的。
萧冶吩咐侍女收拾碗碟,慵懒地往书房走,指尖触到紫檀椅上挂着的白虎皮毯,眸中迸出鹰隼的光。
果真蠢货。
她嫁过三个男人,每个都这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