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在电梯口失控的那一瞬间,我想过很多种接下来的可能,但唯独没有想过,分手十五年之后,我没想到我还能在北城再次遇到温尚砚。
就好像把心口上的伤疤狠狠撕开一样,这个我发誓过这辈子不会见到,却又在无数个深夜里让我魂牵梦绕的人,此刻就那样规规整整地站在我的面前,一手撑住轮椅的把手,一边防止它失控俯冲,一边勾着唇角,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说,好巧啊,时舒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我是在康复中心遇到他的,这件事其实也说来话长。
五天前的一个深夜,刚下夜班的时影悠带着一身倦意敲开了我的家门。时影悠虽然只比我大四岁,但按辈分来算却是我货真价实的亲小姑。她在北城大学附属医院的妇产科任职,半年前刚升了副主任医师,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强人。
“这家康复中心是北附院旗下新开的机构,我可费了老大关系才帮你搞到这个复健理疗的名额,不准拒绝,不准缺席,敢放鸽子老娘要你好看。”她一脸严肃地把一张诊疗单和理疗卡甩到我脸上,不等我说上一个“不”字就重重甩上门走了。
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是时影悠一贯的风格。拗不过她的强硬态度,我按照单子上的联系方式和理疗师预约了这周六的复健,却没想到刚从理疗室里出来等电梯就碰上了温尚砚。
相比十五年前那个套着格子校服,只会捧着逸夫楼下玉兰花朝我傻笑的那个青涩少年,温尚砚的确是成熟了不少,明明五官轮廓还是那样清晰分明,但整个人的气质可以用脱胎换骨来说也不为过。
卡其色长风衣,内搭着深咖色马甲和白衬衫,笔挺的西装裤修饰出他完美紧致的身材比例,酒红色的领带也端端正正地系在脖子上,高且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眼镜,花瓣形的嘴唇翘起来一个很好看的弧度,斜斜叼着一支没点着的香烟。靠近的那一刻,我甚至可以无比清晰地闻到他衣摆上好闻的古龙水味道。
是大吉岭茶的味道,宝格丽,他还挺挑。
岁月待他优厚,十几年的光阴流淌,他却几乎没怎么在红尘里苍老,就连眼角的细纹也没有一条。时光给予了他出尘俊逸的仙气,却又不舍得给他一丝丝的磨砺,他还是那么好看,精雕细琢,完美得就像一座最珍贵的雕塑,俊雅端正,官仔骨骨。
而我却早已苍白瘦削,像棵营养不良的香樟树。相望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他眼里我的倒影,是那样嶙峋凄楚,最是人间留不住。
“啊,那是真的很巧了。”我垂下头去,没敢去看他隐在镜片后的桃花眼。
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纤长的睫毛,还有仿佛一眼万年的深邃。那么美好的词语,拿来描摹他却还远远不够。他就像上天的宠儿那样完美无瑕,令人望尘莫及。
电梯门在我们面前缓缓合上,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温尚砚靠在一旁,唇角上扬,眉眼间是一层很浅淡的笑意,“好久不见,要去哪里。”他漂亮的手指在楼层按钮上游走,声音醇厚又儒雅,就好像一瓶陈酿的伏特加,在舌尖唇齿纠缠,烧起浓浓的火。
“负一楼就好,谢谢。”也许是刚做完康复训练没多久,我的脸颊和额间还浮着薄薄一层汗雾,呼吸也还带着很轻的喘,对着电梯内反光的镜面,我摸出手帕擦拭着额角的汗珠。我注意到,温尚砚在借着镜面打量我。
“这就要急着走吗?没什么事的话,坐下来喝杯咖啡吧。”温尚砚没摁亮负一层的按钮,反倒是摁了一楼的。
他转过来面对面看着我,炙热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流连,毫不掩饰那份**裸的锋芒,“这么久不见,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他的手撑上我的轮椅扶手,猛地向我靠拢过来,最终停留在距离我鼻尖三寸的地方,几乎是在咫尺之间,我能感到大吉岭茶的香气和烟草的味道在我的鼻尖缭绕——
我们靠得太近了。
十五年前我就知道,温尚砚是个追求完美到近乎偏执的人,对于他想要做到的事情,没有一件会偏离他掌控的轨道。温尚砚是骄傲的王子,不会轻易妥协。他的底线咬得很死,除了十五年前我们分手的那件事以外,他都是说一不二、不容置喙的。
我知道温尚砚一直想要和我谈谈,我们之间也的确应该好好谈谈,真相本该在十五年前就剖白,只是我太蹉跎,硬生生磨过了太多年的光景。该来的总是要来,我没有拒绝温尚砚的理由。
于是我别过头,我说好。我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总能给我一个心碎的理由。
听到了满意的答复,温尚砚这才直起身来,我们之间的距离又回到了正常的疏离,他转过身,绕到我身后,双手摁在了我的轮椅把手上,淡淡道,“走吧。”
一路无话,温尚砚带我去了康复中心附近的西餐厅,我们在靠窗的位置安顿下来。卡地亚的打火机在温尚砚漂亮的指尖跃动着光辉,他终于把那支叼了一路的香烟点燃,徐徐的烟雾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一声很轻的笑声。
“喝点什么,午餐也一并解决了吧,我请就好。”温尚砚把菜单推到我的面前,熟稔地和侍应生吩咐他想要的菜色,焦糖玛奇朵加榛果酱,淋上焦糖,午餐是勃艮第牛肉七分熟,外加法式龙虾浓汤。
很标准的西餐搭配,和我记忆里他的口味大相径庭。
“冰美式和普通的三明治就好了,谢谢。”注意到菜单一隅熟悉的字眼,心微不可察的刺痛了一下,我合上菜单,快速地做出了决定。
“那就一杯冰美式和一杯榛果酱加焦糖的玛奇朵,一份七分熟勃艮第牛肉,法式龙虾浓汤,还有一份三明治。”侍者确认了一遍订单信息后退下,我们之间又恢复了沉默。
良久,还是温尚砚率先打破了这段沉默,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打火机,烫金的标识在他指缝间不经意地露出,晃的我的眼睛有些刺痛:
“这家餐厅的西餐做的很不错,主厨在法国蓝带留过学,和我在英国那边的口味差不多。”
“嗯,”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敷衍道,“欧洲那边大多都是西餐,吃习惯了就好。”
许是我这话里倦怠的意味太明显,温尚砚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他把烟摁灭,面上浮现出一个略带几分嘲讽的神情;
“时舒毓,好多年不见了,你还是没怎么变…真是…和以前一样的冷淡啊,”他摸了摸下巴,笑得很轻促,又把电梯里的话对我重复一了一遍,“这么多年不见,你连问问我在英国都经历了什么都不愿意了么?”
他冷笑着掏出了第二支烟,也不点着,就随意地夹在手中,笑得很轻促,“还是说,因为介意我是同性恋,很恶心吗?”
他的语调淡淡的,听不出情绪起伏,但是却总能让人心口掺上一把玻璃碎一样刺痛。
“不是,”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的平静,“当年的事,我欠你一个对不起。我很抱歉。”
菜品很快就端了上来,我瞥了一眼餐盘里的紫甘蓝没有动刀叉,而温尚砚也没有答话,只是搅拌着玛奇朵上漂浮的焦糖,然后优雅地啜了一口,就那样直直凝望着我的眼睛,唇角的笑意很冰冷。
“时间真快,没想到都十五年了,”他说的很慢,每一个都轻飘飘在我心尖上打着旋儿,“挺意外的,我也没想到刚回国就能碰上你,你说,这算不算缘分?”
十五年前的伤痕就这样被血淋淋的撕开,露出内里早已腐烂化脓的血肉。是的,我和温尚砚曾经有过一段,在十五年前,我们上高中的时候。
温尚砚的话让我想起十五年前我们最后的那段日子,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努力遮掩,试图在家长和老师面前粉饰太平,但这样太累,太苍白憔悴,最终我们走向了声嘶力竭的结局。
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太小心翼翼,太患得患失,在感情的斗争中撕扯得血肉模糊,伤痕累累。
“都过去了,”我的身体微微颤抖,努力地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我想,你值得更好的人,当时的事是意外,不过少不更事罢了,还请忘了吧。”
温尚砚,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值得你铭记十五年呢?
“那么,你凭什么认为,我该忘记这一切呢?”温尚砚挑了挑眉,唇角讥讽地勾起,眼底里却分明没有一点笑意。他换了个坐姿,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翘起,轻轻吐了一口烟雾,“你是有多可怜,才会这样苦苦哀求我忘掉有关你的一切呢?你是把我想的多花心薄幸,还是你太令人厌弃……和你有关的一切,我怎么敢忘。”
我听出他话里张扬的嘲讽意味,心酸胀得厉害,“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我……” 我试着向他解释,但温尚砚强硬地打断了我:
“要解释什么?说你身不由己,也有苦衷吗?”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表情好像在俯瞰众生,“真可笑,十五年了,时舒毓,你还是把我当小孩,一句实话也不肯告诉我。”
他的眸色很深,黑沉一片,在看向我的那一刻,好像有什么十五年前埋下的种子生根抽芽,在他的眼眸里流淌。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抿了一口冰美式。冰块在深褐色的液体里漂浮着,苦涩的滋味蔓延到心里很深的地方,我突然有种说不出口的难过。我缄默着,没有回答他。
“时舒毓,”他很认真地叫了我的名字,他歪着头,细细端详着我,末了,他才道:
“好,我们不谈这个了。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在知道我要参加下一周的同学聚会后,你果断拒绝了冯谓呢?是不是要防着我这个恶心的同性恋,避之如蛇蝎。”
他的尾调挑的很高,平平给直白的审问增添了几分**的意味,在那个狡黠的笑里,我看到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眼神在烟雾里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