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凛之并未像那晚所说的会时时跟在锦鸢身旁,相反他忙的很,除了带她见了几位宗族里的长老,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把人丢到翰书楼和其他宗族公子小姐一起练习功法。
锦鸡一族天性胆小,远离族群中心,锦鸢更是一只普通到再普通不过的农村走地鸡。唯一特殊点的就是她们的村子比其他群落更接近人族居住地。
锦鸢虽害怕人族,但人族的有趣玩意儿她却是喜欢得每日不是摘点野果去卖货郎那儿买点零嘴就是看话本子,至于功法之流,爹娘偶尔提起,都被她搪塞掉,前几百年她全然是活成了话本子里的五陵轻薄儿,天地兴亡两不知。
是故到了这里,被人赶鸭子上架成了女君,一身惫懒性子遇上严苛的宗族先生,叫她苦不堪言。
为了救爹娘,功法课她倒凭着心里那一点火苗咬牙坚持了下来,可其他繁杂枯燥的礼仪、心法之类就只能和先生大眼瞪小眼了。
锦鸢看着书上的字,只觉得一个个蹦到自己脑门围在一起转圈。倏地,她头磕上案桌发出闷响。
她心中念着爹娘不知是和其他族人逃到了山谷深处还是被修士抓到卖到各处,又被这些味同嚼蜡的东西折磨的昏昏欲睡,想着索性称病回一趟红羽山谷。
她捂着肚子,回头朝后方身穿鹅黄绣花八幅裙的裙子眨眨眼。
宋窕很快明白她的意思,给了个明白的眼神,起身扶起锦鸢朝着先生走了过去。
“先生,锦鸢她好似吃坏了东西,腹痛难忍,我送她回去。”
花白胡子的先生瞧着面前小脸煞白,五官疼的皱在一起的幼君,点点头让二人走了。
宋窕扶着锦鸢慢慢走着,好似真是身体不适,只是刚到转角,二人就一同蹦起来击掌。
“鸢鸢你装的真像,我还以为你真腹痛呢。”宋窕戳戳她小腹,“我们今日去哪儿玩?”
“我今日不能和你去玩了,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宋窕是几个宗族小姐里最活泼最贪玩的,两人是一起罚站相熟,装病这招也是和宋窕学的。只是宋窕用多了,在先生那里信誉为0。
“什么事,女君怎的不寻先生,也不寻吾这个大祭司,要问宋小姐?”
陌生的又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冷冷的语气,又含着笑意。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暗道不好,那老头居然背后捅刀子,把雀凛之找来了。
雀凛之和宋窕兄长相熟,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宋窕对他的恐惧比之锦鸢的也是不遑多让。
两人缓缓转身,脸上堆着尴尬又不失谄媚的笑。
“原是大祭司来了,既然如此,女君你找大祭司吧。大祭司上天下地,无所不能。”
说罢,宋窕就要弓着身子跑路。
雀凛之揪住她的后领,言语带笑,和风细雨:“宋窕,今日事我会告诉你兄长,再有下次让我发现你带着女君旷课,你知道后果的。”
宋窕连声称是,保证再无下次,冲锦鸢挤了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就溜之大吉了。
不讲义气的东西。
锦鸢在心中暗骂。
雀凛之敛去了面上那一点笑,淡淡瞥了她一眼,自顾自往前走。
锦鸢心下忐忑,不知是跟着人走还是灰溜溜回瀚书房,一时停在原地,走也不是,回也不是。
见她没跟上来,雀凛之斜睨了她一眼:“怎的,女君这是罚站习惯了。还不跟上来?”
完了,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在别人那里还能摆摆女君的架子,但在这人面前她莫名就感觉低他一头。
锦鸢亦步亦趋跟着人往前走。
她住的栖梧阁和雀凛之所居碧翎宫以及羽族议事的霞羽殿在一处,二人居所被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与霞羽殿隔开。
穿过竹林,踏过一片流水汀步,二人一路无言。
锦鸢感觉有把铡刀悬在她头颈上方,有些惴惴不安,转念又不经问自己到底有什么好怕这人的。
这女君是他逼她当的,她也不怕在他面前露馅,她本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锦鸡,二人之间也只不过是场互相利用的交易。
她顿住脚步,轻声道:“雀凛之,我想回一趟红羽山谷。”
男人转身,面色平静,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原因呢?”
他今日着一袭墨绿色缎袍,袍内露出银白镂空木槿花的镶边,长发以玄木冠束起,端的一身不争不抢的矜贵,好看的过分的脸上,眉头微微蹙起,似冤似嗔。
锦鸢身着藕粉彩绣竹纹软烟罗,裙摆微微扬起,只松散用发带编了根麻花,垂在胸口,饱满的额头和翘挺的鼻子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朱唇轻启,一双清亮杏仁眼里带着些试探的意味。
“我爹娘现下不知在何处,我想回去寻一趟。”
“锦鸡一族叛出羽族,红羽山谷已被封禁,女君以什么身份回去?”
“我可以遮面而行。”
雀凛之轻嗤一声,似在嘲笑她的天真:“女君可曾去过山谷深处?打算去哪找?找到了又能如何?”
锦鸢沉默下来,她的确没去过山谷深处,也不知族人逃到了哪里,说是去寻也不过是碰碰运气。她现在身份找到了爹娘也无法相认,只要勾结人族的罪名一日不洗白,她们锦鸡族就一日被钉在耻辱柱上。
因为她冒充凤凰后裔才换得现在只是圈禁,如若她袒露了身份,羽族内部会如何处置呢?
她垂着头,肉眼可见沮丧起来。她以为答应雀凛之当上了女君就可以找回爹娘,洗去罪名,可这些天的相处下来,雀凛之分明只是把她当做振奋族人,促进内部团结的吉祥物供起来,至于实权她一点儿都没有。
她以为借了凤凰的皮就可以做些事,为了族人为了爹娘,可兜兜转转到头来她还是那只面对人族,面对权利毫无反抗能力的小锦鸡。
“啪嗒”
两滴泪砸落在地上,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住泪水,可抵不过眼前一片雾气氤氲。
“你,哭了?”
雀凛之不再是那淡淡含笑的语气,罕见的有点慌乱,这小姑娘怎么说哭就哭。
锦鸢瓮声瓮气道:“没有。”
她不想在这人面前掉眼泪,拼命用手抹眼睛,手背被泪水沁的湿漉漉的,眼尾因用力揉搓红了一片,像只小鹿。
“你怎么这么……娇气。”
锦鸢更难过了,什么都不让做,不让她听他和长老们谈话,不让她回山谷,现在哭都要被嫌弃娇气。这女君当的根本一点都不好!
雀凛之拿出一条帕子递给她,可小姑娘犟得很,握着拳头不接。
他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别哭了。你爹娘若还在山谷里,你去了也不一定见得到,总归只是圈禁,不断吃少喝的,去不去有什么分别呢。若不在,你去了也没用。”
“过几日剑辰山有场比武大会,彩头是被窃走的凤翎,你是女君,届时与吾一同前往。”
剑辰山?!
锦鸢惊喜的抬起头,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借机探查爹娘踪迹。
“别高兴太早,明天开始你的功法课跟着我上,不要再让我发现你迟到早退。”
“雀凛之!”
“女君不必如此感激,教导幼君是吾职责所在。”
说罢,他信步朝碧翎宫而去。
锦鸢一把抓起他随手丢在栏杆上的帕子恶狠狠的要丢下去,突然灵光一闪,收回手,勾起邪恶的笑。
日子一天天流淌过去,锦鸢晨起迟眠见到的都是雀凛之那张脸,笑眯眯的把她拎去练功,再臭着一张脸把她丢回栖梧阁。
什么孔雀明王,简直就是只笑面虎!
锦鸢愤恨的锤了两下被子,复而又瘫在床上。她已经没力气动弹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重。
雀凛之这个王八蛋,比教功法的先生还严苛。不准她动法力,只一味肉搏,美其名曰练法先练功。
她被他身边的暗卫花式摔了个遍,本尊却在一旁慢条斯理的斟茶,悠悠嘲讽,说什么,羽族最大优势就是速度快,动作灵敏,她倒像哪座山冬眠不成下来的狗熊,笨头呆脑,只会乱扑。
简直气煞她也!
锦鸢小声咒骂着雀凛之,骂着骂着慢慢失去意识,睡着了。
窗外走廊上,男人望着看着床上缩成一团的女子,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只露出下半张脸和一双晦暗不明的眼。
孔雀明王一脉是和凤凰一族一起流传下来的神兽血脉。传说,孔雀明王曾生吞佛祖,故而这一脉性情暴戾狠绝,叫人望而生畏。独独那一双眼睛很特别,带着一种神性,那种奇异的绿像是生命最起始的颜色,教人见之不忘。
清早,日光透过窗洒在桌子上,桌上几本书,一面铜镜,和一碧色玉瓶。
镜中女子素白的脸,双颊微红,一点朱唇,正眯着眼任由人打扮。
清竹把她发分两股,分别盘在耳侧,留下两束编成麻花垂落在胸前,又用缀着圆滚滚的绒花的丝带系紧。
“好了。女君快出去吧,大祭司在门口等了一炷香了。”
清竹朝她眨眨眼,示意她抬头。
男子倚在窗前看的她看的认真。锦鸢莫名觉得双颊有点热。
这不怪她,实在是雀凛之太好看了。谁能抵挡日日对着自己开屏的孔雀呢?
不料下一秒,男人冷冰冰的声音骤然响起:“女君打扮这样久,是要去选个修士回来做夫婿吗?”
雀凛之真是,除了一张好看的脸,其他都太让人讨厌了。
“啪”
锦鸢重重关上窗,心中暗骂,要你管。
丰都
澄水镇
琵琶湖旁,二人将将站定,环视一周,已聚集不少人,长布短衫,鱼龙混杂,江湖人士和仙门修士却是泾渭分明。
剑辰山就坐落面前,草木茂密,隐隐还能听到野兽的嘶吼,山体半藏于云中,看不清全貌。
山上缓缓下来一只大鸟,有一座楼那么大,翅膀张开,遮住大半光线。
大鸟落地震起层层泥土,锦鸢捂住口鼻,拉着雀凛之后退几步。
男人不动,她也不恼,悄悄白了他一眼,躲在他身后,只探出个头。
近距离看,大鸟倒更像一艘有翅膀的船,身体被挖空,站着四五个同样服饰的修士。
他们背负长剑,目不斜视,缓步下来,待看清领头的人,锦鸢不自觉揪紧了雀凛之的衣裳。
那人的脸她在梦中见过无数次,每次都被大叫着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一点点收紧,她眼神死死盯着来人,只觉得周围空气越来越稀薄,几乎要窒息。
她想大喊,却发不出声音。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