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的轮廓如一道浅淡霜痕,凝在地面,又映向端坐在案前的谢清源。
他这几日连夜翻查线索,眼底浮着淡淡青意,一袭苍莨色常服,墨发依旧由竹玉簪松松半挽,在晨光下更显清寂。
“公子,”青竹将这从江南送来的誊抄卷宗轻置案上,“四年前菱州小院大火的原始记录有被后续补录的痕迹,墨色刮洗添改的痕迹颇为老练,绝非寻常胥吏能为。”
谢清源静默聆听着,他的指尖在摊开的舆图上巡过,停至“菱州”二字之上。冰凉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当年那场吞噬他们小院的冲天大火,与随后“恰巧”带着官府人马赶到的父亲……无数曾被忽略的细节,在此刻串联。
他这位好父亲,当年那般急切地将他从江南带回长安,又在他真正探寻到棠元下落时百般阻挠,究竟在隐瞒什么?
谢清源微微蹙眉,又听青竹稍作停顿,继续道:“此外,我们安插在宫中的暗线回报,皇后宫中曾引荐过擅解毒的西南巫医入宫。蹊跷的是,这些人的踪迹,在二殿下回宫后,便被从宫中记录里彻底抹去了。”
解毒?
西南瘴疠之地,蛊毒盛行,秘术诡奇,确也有可能导致棠元失忆。谢清源略一沉吟,已有主张,“我须重返崇学馆。”
他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崇学馆岁考将至,期间人才辈出、策论无双,关乎国本。此等场合,历年来皆由皇子巡视,楚烬既已归朝,断无缺席之理。他正可借此良机,当面查探。
青竹面浮忧色:“公子,可您已分化。”
“崇学馆规第一条,‘只问才学,不问出身’。”谢清源取出一枚崇学馆内馆刺牌,其上以银钩铁画之姿镌刻着他的名讳,“昔年能破例让我以才学入其内门,今朝便不会因我成坤泽拒之门外。”
他目光转向青竹,决断道:“派出去的人若寻不到西南巫医,便去查接楚烬回宫的仪仗旧人,或是任何可能接触过他的内侍与太医。”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他不信,真能做到毫无痕迹。
“好。”青竹应声离去,步履无声。
书房门被从外闭合,谢清源起身行至书架前,指尖掠过一列列书脊,最终停在一卷《西南边事》上。厚重书卷被徐徐展开,若他所料不差,今岁岁考策论之一必涉西南。
政国四境之中,南境篌越、东境琅环皆以水为屏,虽有骚扰却无大战;北境经两年前与蚩奴一役,暂得喘息。唯西南一地,自十八年前葬魂关外与齐国血战,端木军全军覆没后,渭水、云、翼、蘅、滇、苍溪六州自此分崩。
而今西南境外,齐国休养已毕,更联合寇、垣二国异动频频……谢清源凝神细阅,眼底虽仍有未散的倦色,周身已寻不见宫宴后的种种余绪。
这一次的岁考魁首,他势在必得。唯有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太子与楚烬的视野。这份决意沉入谢清源心底,又于数日静思中凝于笔端。直至岁考当日——
崇学馆,朱漆大门前人声鼎沸。
这座千年学府阅尽了无数王朝更迭,却始终岿然不动地坐落于长安城朱雀大街东侧。青瓦层叠,飞檐如翼,势若垂云之翼。南侧外馆质朴庄重,每年开放春秋二季,广纳普通学子。每逢讲学,轩窗洞开,朗朗书声与庭院松涛相和,仿佛时光中永不中断的弦歌。
西侧内馆则白墙高耸,修竹环抱,唯有一条青石小径蜿蜒而入,曲径通幽。馆规严明,内馆每五载开山门一次,仅择十五人,需潜心修业五载方可出师。而每年秋末岁考,内、外馆学子不论年齿,皆需同题竞策。
此刻,正馆前的青砖路上,外馆学子的青衫与各路文士的素袍汇成一片流动的背景。在这片青素中,一抹徐行而来的玉色身影,宛若丹青妙手于青绿画卷上,不经意点下的一笔绝色。
谢清源的到来,宛如一颗投入青海的玉石,未闻其声,却已激起千层浪。他身着内馆独有的玉色黑缘襕衫,腰畔垂挂檀木名刺,作为今日唯一从外而入的内馆学子,他甫一现身,喧嚣便如潮水骤退。
惊艳、探究、打量……的视线从四面八方黏来。众人心底唯有一念翻涌:这已分化成坤泽的谢家公子,竟真敢与满堂乾元、中庸同场竞策?!
谢清源对这般情形早有预料,此刻便如清风拂过密林,径直穿过庭前浮动人潮,衣袂微扬间,已步入岁考正馆。
馆内肃穆,墨香弥漫。
太子楚珉端坐于左侧上首,一身月白银丝常服,领缘绣着云龙纹,玉冠束发,眉眼温润如玉。而在他身侧的楚烬,姿态就显得过于漫不经心了。
他神情漠然地靠坐于圈椅,右手随意搭在扶手上,玄黑文武袍勾勒出精悍利落的身形。一条衣袖密绣暗纹;另一边则被皮质护腕紧紧束起,显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凌厉。
谢清源于殿中站定,双手交叠,躬身行礼。垂首的刹那,目光扫过楚烬,心跳依旧快了一拍。
真是不一样了。
再不是那个会赖在他身边,眼巴巴求一个拥抱的少年。只是那半束墨发下垂着的流苏,随着动作轻微晃荡,瞬间勾起了他深埋的旧日习惯。
从前,他最爱人坐在身旁时,伸手去拨弄棠元的发带,直到对方宠溺地凝看他……
谢清源的指尖在袖中无意识一捻。
明明已是天潢贵胄,怎偏扎了这一头比发带更惹他手痒的流苏。
他将那点不合时宜的心思压在心底,不动声色地直起身,转向端坐于右侧紫檀长案后的十位身着深青儒袍,肩绣四合云纹的大儒们,他们分别传授国学、律学、书学、算学等十门课业。
在谢清源恭敬行弟子礼时,十道目光同时落在了他身上。须发如雪者面容清癯,目光如炬者不怒自威……最年轻的那位指尖还沾着墨痕,神情温厚,欣慰有之、惋惜有之,更带有几分诧异。
当年,从崇学馆出师的谢卿和亲携其子来访时,馆试之期已过,正是这十位大儒惜才心切,破例联考,才将资质卓越的谢清源录入内馆。谁知四年间,这少年明明怀揣经世之才,却每逢岁考只以寥寥数笔敷衍,宛如明珠自掩其辉。
谢清源对坐镇内馆的师长们向来敬重,也深知他们寄予的厚望。只是往年他不愿遂了父亲心意,更无意卷入权势纷争,这才选择了藏锋。
玉色衣袂轻旋,他端正身形,走向考案。
就在谢清源转身的刹那,楚烬中指那枚玄鸦墨玉指环蓦地一顿,他的视线越过满殿学子,如鹰隼锁住那道落座的身影。
宫宴那晚的坤泽,竟真是来参加岁考的?
他唇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线,指环在拇指推动下再度转动。
岁考钟锣在此时轰然敲响。
殿宇深处的主壁上,一道素帛如飞瀑垂落,其上浓墨榜书般昭示着第一题:《论西南边患》
外馆学子看着题目凝眉苦思,笔尖饱蘸浓墨却悬而不落。打散而坐的内馆诸生则已从容铺纸,一派沉静。
谢清源眸光静扫素帛,成竹在胸。
压对考题了。
他并未如旁人般急于落笔,只徐徐探手研墨,待墨香微散,方执笔蘸墨,其势如行云流水,引得数位大儒悄然侧目。
这孩子,今日竟是与往年岁考不同了。
待大多学子尚在陈辞间艰难权衡之际,谢清源已搁笔于青玉笔山。宣纸之上,不过百余言,字迹清峭峻拔,笔锋如竹,风骨自成。
其文曰:“西南之弊,不在蛮勇,而在枢纽失灵。今六州三十二卫,权分六府,政出多门。渭水坐拥铁骑而困于世家内斗,云、翼仓廪丰足却互设壁垒,苍溪弩强而不用,滇、蘅力弱而无人问。其境外更有齐、寇、垣三国虎视。若中枢之令不能如臂使指,直达戍卒;庙堂之策不能凝心聚力,深入黔首。则空有百万带甲,亦如巨人身躯,小儿心智……”
太子楚珉巡至谢清源案前,目光掠过纸面时倏然定住。
他俯身细读,神色由审视渐转为惊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一语中的,入木三分。不愧为谢相之子,果然见识卓绝。”
此文正说中了他多年来力图整治西南却阻力重重的难处。不仅精准点出了西南军政积弊的核心,更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庞大军事力量无法形成合力。
一直静立在后的楚烬在“谢相之子”四字入耳时,眼睫微抬。冰封的目光再度落向谢清源,审慎之下,暗含些微冷嘲。
世家手段,连这等文章都能预先备好。
只是这坤泽未免太过猖狂,竟片刻都不愿多等,便急着显于人前。
谢清源起身一揖,余光无声锁住楚烬,他声线清越,顺势而言:“学生浅见,西南之患,不仅在权,亦在环境。譬如西南特有的瘴疠之气,若侵入肺腑,可令人高热不退。”
指环的转动倏然停滞,楚烬侧首似在聆听风声,下颌线条却无声绷紧。
竟不是空谈?
谢清源语锋微顿,视线不偏不倚,直直迎上他:“听闻,更有一种奇异热毒,易侵心神。”
这一次,楚烬未再回避。
两道目光于空中相撞,殿内原本因策论而起的低声议论,在这一刻奇异地安静下来。
谢清源继续道:“中者,轻则心神不宁,寝食难安;重则前尘尽忘,魂不知所归。”谢清源一字一句,清晰落下,“此等无形之毒,比之刀剑,更为凶险。”
楚烬骤然抬眸,眼底审视尽褪,唯余凛冽寒意:“你对西南毒患,倒是知之甚详。”
他自然详悉。这段时日可是将能寻到的所有西南卷帙一一翻遍,字字句句,研读剖析。谢清原心道。
而楚烬的眼神愈发锐利,不见半分旧日温存。谢清源心口微刺,面上却从容依旧,甚至牵起一丝淡笑:“学生不过偶翻杂书,拾人牙慧。殿下面前,自是班门弄斧。”
话音方落,第一试香柱燃尽,第一道考题随之升起。
太子见状温和一笑,适时打断:“二弟,便莫要打扰谢公子应考了。”
“殿下言重。”谢清源执礼告退,在太子含笑的目光中归座。
他抬头望向新题,思绪却仍系于楚烬的反应——确实不似寻常遗忘。
若是失忆,至少该存有些许棠元对自己的本能熟悉或亲近,可楚烬眼中唯有拒人千里的寒意与猜忌,仿佛过往种种已被连根斩断。
怕是……真与西南诡谲的毒患有关。
他敛起心绪,执笔蘸墨。一道冰冷的目光随后烙在脊背,比先前更沉,更锐利。
谢清源唇角微不可察地一牵,垂首运笔。
无妨。
他有的是耐心,让楚烬重新记住自己。
策论请读者大大们万勿深究T.T(捂脸…真的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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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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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崇学岁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