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动的火光,描摹着谢清源的侧脸,不似人间烟火,倒像是瑶台月下谪仙影,美得惊心动魄却又万籁俱寂。
他凝视着铜盆中蜷曲、焦黑的丹青,画上纷扬的流苏,宛若仍在四月春风里的飘絮。
谢清源记得,江南菱洲那个白墙黑瓦的小院里,也有一棵这样的流苏树,是他和棠元亲手种下的。
记忆中,天井总是落满如雪的花絮。
棠元也总爱在树下拥着他,反复笑问,算不算提前共了白头?他便顺势窝进那温热的怀里,再次讨一个岁岁年年的承诺。可这个应了他生生世世的人,却在一夜之间,如春雪消融,再无踪迹。
棠元消失了,如同他最初的出现,毫无征兆。
初遇是在谢清源九岁那年的棠梨花季,满山清甜之中,他瞥见一团蜷缩的影子,几乎要被落花掩埋。原以为是只受伤的小兽,凑近了才惊觉,那竟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孩子。
那时的棠元不会言语,喉间只滚着困兽般的低咆,枯草般的乱发下,新旧伤痕交错,触目惊心。
一年的悉心陪伴,谢清源终于换得这如山间精怪般的孩子展颜,他唇边漾开的笑意仿佛能沁入人心,比浸蜜的棠梨更甜,比之最爱的元宵更软。谢清源心下欢喜,为其取名“棠元”。
从此,生命里便多了一个形影不离,总爱拽着他衣袖,软软喊着“阿源哥哥”的人。
院中的流苏花开花落,他们又于舞勺之年,互许终身。
可在翌日清晨,当他推开棠元的房门,那个日日等他道“晨安”的少年却如朝露蒸发,唯余枕边一只孤零零的竹编相思雀。
而在棠元失踪的第七日,一场莫名的大火在他们的小院中燃起。待他寻人未果归来,看到的只有断壁残垣与仍在冒烟的焦木。
一如眼前这张,一半已烧至残片的流苏丹青。
“大公子!”一声惊惶的呼喊,将谢清源从记忆深处陡然拽回至满是焦糊味的书房。
老管家焦急地扑到铜盆边,挥着袖子不停拍打着画卷上的星火:“这、这可是老爷的命根子,烧不得,烧不得啊!”
“烧不得?”谢清源眼睫微抬,纤长手指拈起另一卷画轴,在惊呼声中再次投入火中,“你去告诉他,若再截断我寻找棠元的线索,我便烧尽他所有珍藏。”
“谢清源!”一声低喝破空压入。
谢卿和逆光而立,面如冠玉的容貌在紫袍玉带的映衬下更显威仪。若忽略那被长子气得发颤的袖口,任谁也看不出他已年过不惑。
他眉眼间积淀的清雅,此刻却显得锐利深沉:“四年了!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玩意儿,你还要疯到几时!”
“玩意儿?”谢清源眉头倏忽蹙起,父亲的这声轻蔑狠狠扎进他心里。
棠元怎么会是玩意儿?
那是为他熬汤烫伤手、为他做衣刺破指,与自己相依相伴整整六年的恋人!
可四年前,就在他寻遍菱洲各处不见人时,这个口口声声来认儿子的父亲,却强行将他带至长安,如今又一次次截断他寻找棠元的线索。
积压许久的痛楚与愤怒轰然爆发:“他不是玩意儿!”谢清源一字一句执意道,“他是与我,天地为证的定亲之人!”
“荒唐!”谢卿和仿佛听到了什么污言秽语,厉声斥责,“无媒无聘,也敢妄称定亲?!”
谢清源猛地扬起了头,如闻世间最荒谬之言,一股混杂着恶心的灼流冲向了四肢百骸:“你……是怎么有脸说这话的?”
他那未曾谋面的母亲,本是江南武林宗主的独女,却遇上了当时已有婚约在身的谢卿和。她被骗去一颗真心,不惜违抗父命,与他私定了终身。母亲随他远赴西南云州,又伴他升迁回到长安,原以为用情至深可换一世专情。
可她换来的是身怀六甲之时,亲眼撞破谢卿和与那位曾有过婚约的郡主行苟且之事!外祖父新丧的悲恸、遭背叛的惊怒,终是让她血崩难产。
“荒唐……”谢清源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再抬眼时,尽是讽刺与恨意:“你这等让妻子含恨而终又为攀高枝续娶他人的负心之辈,有何脸面用那套虚伪礼法来质问我?”
他的声音尖锐到些许嘶哑:“我认定了棠元,便是一生一世。我比你,干净一万倍!”
“你——!”谢卿和勃然大怒,但对上谢清源眉目的瞬间,举到半空的手却是颓然落下了。他长叹一声,语气变得妥协:“……你先回崇学馆。”
“不去。”谢清源别开脸,侧影如冷玉削成,划出一道清倔的弧线。
崇学馆,长安城中最负盛名的学府,天下学子趋之若鹜。外馆有教无类,普惠学子;内馆则精英荟萃,凡结业者,或平步青云位列朝堂,或执掌书院成为一代鸿儒。
自回到长安,谢清源便被父亲亲自送至内馆修业,内馆馆规严明,除休沐日外,不得随意外出,他如同被囚于金笼的雀鸟。
谢卿和深吸一口气,将涌到唇边的呵斥压了回去,声音放缓了几分:“你连日告假,为父只当你课业繁重,需要稍作休憩。从明日起,安心向学。以你的天资,将来仕途……”
“谢丞相。”谢清源淡声道,“我已分化成坤泽。”
话音落下,满室静寂。
谢卿和脸上的疲惫瞬间被惊愕粉碎。在这个乾元为尊的世道,分化成坤泽,便意味着那条本可以平坦通往权力之巅的仕途路,在他长子面前轰然关闭。更意味着,他最出色的继承人,极可能从此沦为世家联姻的筹码。
谢清源看着父亲剧变的脸色,心底讥诮。
他本以为自己年过十九仍未分化,必是中庸之躯,却没料到生辰之后,身体竟突然出现了剧烈征兆。好不容易从崇学馆匆忙归府,就是为了熬过这难堪的分化期。
万没想到,他这个好父亲,竟利用他无法离府的时机,截留了所有搜寻棠元的信件!这让他如何不气?
谢卿和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却在嗅到一丝坤泽信香时骤然止步。
他声音艰涩:“分化……也无事。朝中并非没有坤泽为官的先例……你只需安心读书,不要再纠结前尘往事。为父...…”
“晚了。”谢清源冷嗤一声,嘴角爬上几分嘲讽,“你那位郡主夫人,早已将我是坤泽之事,报予了今晚为二皇子接风的宫宴。”
按宫规,坤泽需列席特定的区域。而那位刚刚归朝,兵权显赫的二皇子,正值适婚之年,这场宫宴,无异于一场精心安排的选妃序幕。
这样既能将他这前头夫人所生的嫡长子送出府邸,又能为亲生儿子铺路的机会,她怎会错过?
谢清源向来不愿参与此类场合,能推则推,能躲必躲,眼下却一反常态。谢卿和终于醒悟,他这长子竟是瞒着自己分化后故意为之!一念及此,急火攻心。
“好,好得很!”他连道两声,官袍的阴影几乎将谢清源全然笼盖,“今夜宫宴,你最好给为父安安分分坐在坤泽席上!若敢有半分逾矩,从今往后,你休想再踏出相府半步!”
谢卿和气极拂袖而去,雕花木门被重重摔上,震得院中残柳,枯叶一阵飘飞。
谢清源缓缓坐回了椅中,方才的倔强与讥诮化作一片清醒。被这位郡主夫人擅自上报姓名,他并不恼怒,甚至正中下怀。
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棠元,父亲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唯独这次,当寻人线索指向西南与皇宫时,却遭到他屡屡拦截,严防死守。
就好像,生怕他在宫宴上接触到什么人,或探听到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他踱到窗边,只来得及看见一角紫袍消失在院门的影壁之后。
“青竹。”谢清源回身唤道。
一直静立在书架阴影中的中庸侍从应声而出:“公子。”
谢清原问:“此次我们关于棠元的线索情报里,涉及那位二皇子的部分,有多少?”
“很多。”青竹语调沉稳,“这位二皇子与当今太子一母同胞,却自幼被送至皇家寺院清修,从未在人前露面,直至四年前才被接入皇宫……”
四年前?谢清源眉目一顿。这个时间,与棠元的失踪近乎吻合!
青竹窥见他神色,继续禀报:“宫中的说法是,恰逢太子旧疾复发,二皇子楚烬武艺兵法俱佳,便由他代兄出山,远赴西南接手渭水骑营。”
闻言,谢清源眸光微冷。
那渭水骑营天高皇帝远,早已被本地世家把持得针插不进。起初无人将这位仅带五千玄甲卫的皇子放在眼里,直至他漠然抬手,当众拧断了那位公然抗命的副将脖颈。
杀戮的序幕,由此拉开。
营盘一夜间沦为炼狱,清洗从世家、将领蔓延至所有敢于忤逆的兵卒。血淋淋的人头高悬辕门,营前的渭水河道被染作赤红,浮尸几乎堵塞下游。待哀嚎与求饶声彻底归于死寂,七万骑营已被楚烬杀得心胆俱裂,彻底匍匐在地。
自此,腐朽的渭水骑营更名“玄甲营”,而它的新主,也以“杀神”之名,威震西南。
谢清源并不在意这位二皇子手段何等狠辣,只觉那“出山”的时机太过巧合。他靠向窗棂,轻敲其上步步锦格心,问道:“关于他的相貌、喜好,竟无半点风声?”
青竹摇头,语气歉然:“我们的人在西南根基尚浅,难以深入,只知渭水权贵皆惧他如鬼神。”
谢清源心下默然。他们的人脉根基多在江南,如今要将眼线铺进深宫与西南,青竹能探得这些,已属不易。
他敛起纷乱思绪,看向身侧始终相伴的侍从,声音放轻:“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青竹温和一笑,适时递上一盏清茶,“倒是公子,与丞相争执许久,先润润喉罢。”
谢清源接过饮尽,随手搁下茶盏:“替我备衣。”他转身望向窗外,但见残阳泼血,染透半片天际,也沉沉映入眼底。
信能被截断,人却拦不住。
他唇角无声一抿。既然西南的消息传不到手中——那他,便亲赴这场宫宴,探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