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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游莺与孤鸿(上)

作者:Vitaaaaa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九三零年北平的春天,在她看来,更像是一幅墨迹未干、就被风雨侵袭了的画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紫禁城的琉璃瓦,压着胡同里斑驳的院墙,也压在每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肩头。空气中除了未散的寒意和煤烟味,还隐隐浮动着一丝躁动不安的气息,如同暴雨前的闷雷,在人心头滚过。街角的残雪尚未完全消融,混着尘土,形成一滩滩浑浊的泥泞,行人走过,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旋即又被新的脚印覆盖。


    一个穿着蓝布旗袍的年轻女子抱着几卷刚领到的绘图纸,从学堂后门绕出来,打算穿过两条街,回到母亲经营的“林氏书局”。那图纸洁白挺括,边缘被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捏出了几道不易察觉的褶皱,仿佛是她内心某种难以言说的焦灼的外化。她习惯性地避开人群聚集的主干道,选择走相对清静的辅路。她的步伐很快,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赶在晚膳前将图纸放好,并完成导师布置的图书馆新馆竞标草图初稿。时间于她,是如同丁字尺上刻度一般需要精确规划的东西。她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半旧的黑色布鞋鞋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水洼。


    街道两旁的槐树才刚抽出些许嫩芽,稀稀疏疏的,掩不住光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几个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话题无非是日渐高涨的米价,或是谁家儿子又在街上挨了军警的棍子。他们的声音低哑,像从一口深井里捞上来的碎石,沉甸甸地落在蓝衣女子的耳中。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蓝布旗袍的下摆拂过地面,带起一小片尘土,身影在狭长的胡同里显得格外清瘦单薄。


    然而今天,那股躁动的声浪却不受控制地、强势地钻入她的耳膜,打破了这条辅路惯有的沉寂。


    “……东三省在哭泣!同胞们,看看这报纸上的消息,看看这破碎的山河,我们能坐以待毙吗?主权沦丧,豺狼当道,我们还能安心只读圣贤书吗?”


    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清亮,富有穿透力,像一块投入古井的死水,激荡开令人不安的涟漪。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灼热,和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感,刺破了北平春天沉闷的帷幕。


    蓝衣女子的脚步不由得放缓,最终停在人群的外围。她并非对时局漠不关心,恰恰相反,家道中落的飘零、寡母支撑书局的艰辛,让她比同龄人更早地体味了世事的艰难与人情的冷暖。只是她表达关切与抗争的方式,更多是埋首于图纸之上,用清晰的线条、严谨的结构和沉默的汗水,去构想一种“建立”与“存续”的秩序。在她看来,口号与游行固然能宣泄情绪,催人警醒,但真正能承载一个民族精神、庇护其生息的,是那些能历经风雨而屹立不倒的建筑,是实实在在的一砖一瓦。摧毁固然痛快,但建造起来的东西,才能真正永恒。


    她微微蹙着眉,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挥舞的、写着“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还我主权”的纸旗,落在了那个临时搭起的、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破旧木箱上。


    那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学生。藏青色旗袍,米白色开衫,脖颈间那一抹醒目的红色围巾,在灰蒙蒙的天地间,像一簇不管不顾、跳跃着的火焰,灼灼地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她的演讲姿态并不优雅,甚至带着点孤注一掷的激烈,一只脚踏在木箱边缘,身体大幅度地前倾,手臂随着话语有力地挥动,仿佛要将无形的敌人驱散。春风吹乱了她的短发,几缕发丝贴在她光洁的额角,她却毫不在意,只是随手一拨,继续她的宣讲。脸庞因激动而泛着生动的红晕,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仿佛盛着整个时代的悲愤与热望,亮得惊人。


    蓝衣女子静静地听着。那女孩的言辞虽然带着学生气的理想主义,但引用的数据、抨击的时弊,都显示出她并非盲目热血,而是做过功课,有着自己的观察与思考。她的情感是如此充沛,几乎要满溢出来,灼烫着周围的空气,引得人群不断发出共鸣的呼喊。有人高声附和,挥舞着拳头;有人默默拭泪,肩膀微微耸动;也有人像蓝衣女子一样,静立原地,目光复杂,带着审视与忧虑。


    “是只勇敢的游莺……”蓝衣女子在心里无声地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复杂情绪,有钦佩,也有担忧。但这勇敢,在此刻的北平街头,显得如此脆弱。


    她的视线敏锐地扫过人群外围,几个穿着黑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军警,正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阴沉地逡巡着,目光最终牢牢锁定了木箱上那簇最耀眼的“火焰”。其中一人,领头的那个,脸上带着一道疤的,甚至微微抬了抬下巴,朝同伴使了个眼色,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警棍上,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意。


    理性的警报在她脑中尖锐地响起。麻烦。巨大的麻烦。她应该立刻转身离开,母亲和书局都经不起任何风浪的牵连。她的世界是由稳定的线条和安全的几何体构成的,不应被这种不可控的激情打乱。她甚至能清晰想象出母亲得知她卷入此事后忧心忡忡的面容,以及书局那扇在风雨中吱呀作响、需要小心维护的木门。她怀里的图纸也变得沉重起来,那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通往她理想中稳固世界的阶梯。


    可是,她的脚却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


    她看着那个女孩,看着她眼中几乎能灼伤人的光芒,看着她试图用单薄的肩膀和滚烫的话语去扛起一些过于沉重的东西。那是一种她熟悉又陌生的生命力——一种她自己也曾在深夜的图纸前,在构建理想建筑的宏愿中感受过,却又被她习惯性地压抑在冷静外表下的、近乎飞蛾扑火般的炽烈。她注意到女孩说话时的一个小动作:每当情绪特别激动时,她的右手会不自觉地紧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无形的敌人捏碎,又像是在给自己汲取力量。


    尖锐的警哨声,如同冰冷的铁锥,骤然刺破了火热的氛围!


    “军警来了!”


    “快散!快跑啊!”


    人群瞬间炸开,秩序崩塌,恐慌像瘟疫般迅猛蔓延。原本激昂的人群如同被惊扰的蚁群,四散奔逃,方才的同仇敌忾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取代。有人被推倒在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旋即被混乱的脚步淹没;有人慌不择路,撞翻了路边的菜摊,新鲜的蔬菜滚落一地,被无数只慌乱的脚踩踏成泥,汁液横流,一片狼藉。


    蓝衣女子的心猛地一沉,怀抱图纸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更加苍白。她看到那抹红色在慌乱的人潮中惊鸿一瞥,随即被冲下木箱,像一片无助的落叶,被裹挟着流向侧面的那条她知道是死路的胡同。而那几个军警,果然目标明确地拔腿追去,皮靴沉重地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而危险的“哒哒”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几乎没有更多的思考时间。


    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蓝衣女子抱紧怀中的图纸,迅速退入身后更深的巷道。她对这一带了如指掌,那条胡同尽头只有一堵高墙!她几乎是跑了起来,却不是逃离现场,而是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沿着一条平行的、更隐蔽且堆满杂物的狭窄小道,飞快地奔向书局的后门。她的心跳得又快又重,如同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不是因为奔跑的劳累,而是那种明知冒险却依然做出选择的紧张,以及一种对即将发生的、未知冲突的预感。


    巷道狭窄而曲折,墙角的青苔在阴湿处肆意生长,湿滑难行。她不得不放慢脚步,侧身挤过一处堆放破旧竹筐和废弃家具的拐角,裙摆被勾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撕裂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垃圾腐烂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尿骚味,与主街上那股躁动的、带着青春热血的气息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能听到自己压抑着的、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远处越来越近的、混杂着呵斥、奔跑和零星哭喊的喧嚣。


    蓝衣女子快速而无声地掏出钥匙,打开后门那把有些锈蚀的铜锁,闪身进去,却没有立刻关上。她将图纸轻轻靠在门后的墙边,仿佛卸下了一层负担,又像是安放好了自己的“正业”。随后,她立刻侧身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透过那道因为年久失修而裂开的、细微的木缝,屏息凝神地向外窥视。


    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呵斥声正由远及近,清晰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


    她看到那藏青色的身影踉跄着冲到胡同尽头,背紧紧抵着冰冷潮湿的砖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绝望地环顾四周,像一只被猎犬围堵、陷入绝境的幼兽,那双先前还熠熠生辉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惊惶与不甘,追兵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巷口,阴影正一步步向她笼罩而去。


    蓝衣女子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紧了门板的边缘,木质粗糙的毛刺扎进了她的指尖,带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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