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玉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
他甚至试过在惩戒预示降临时,故意滞留在丹阁,拉着青木师伯东拉西扯,奢望着能在人前受刑,逼得那邪物显形,从而抓住一线生机。
可宿命水镜并未显形,只是在他识海中爆发出更刺耳的尖鸣:
【警告:命轨修正延迟。惩戒程序准备就绪。请即刻抵达绝对隐秘之境,延迟将导致惩戒烈度递增。】
那时的沈栖玉心存侥幸,不予理会。然而,当拖延的惩罚累积到一个令他神魂都为之战栗的恐怖阈值时,一股蛮横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骤然强行接管了他的身体!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地辞别青木师伯,步伐僵硬却迅疾地御剑而起,精准地抵达丹峰后山一处连飞鸟都绝迹的荒芜山谷,一处完全符合“绝对隐秘”定义的绝地。
随后,积压已久的、叠加了数倍强度的恐怖惩戒轰然降临。
那一次,他几乎以为自己真的要道消魂散。
此刻,眼见识海中那血色的长条即将再次抵达尽头。沈栖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麻木地准备回到那间早已与痛苦画上等号的静室。
今夜,注定又要在无尽的煎熬中度过。
若再找不到打破僵局的办法,不必等到那所谓的命定结局,他沈栖玉,便会先一步在这无休止的折磨中彻底湮灭。
他转身时,虚浮的脚步一个踉跄,肩膀重重撞上了身旁的木架。
心神恍惚的他,再无力稳住身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高大的木架晃了晃,带着上面堆得满满当当的玉简,轰然朝他倾覆下来!
“哗啦——”
沈栖玉被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下面,瞬间被冰冷沉重的玉简淹没。
……藏经阁负责整理这片的弟子,定是渎职了,连最基础的防护稳固阵法都未曾激活……
他倒在废墟里,竟还有余力胡思乱想。
无尽的疲惫如潮水般灭顶而来,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好累……
谁来……救救我?
脸上传来湿热的触感。他茫然地从玉简堆里抽出手,抹了一把,竟是眼泪。
这动作牵动了歪倒的架子,一枚藏在深处的陈旧玉简,“啪”地坠落,正中他的额心。
沈栖玉下意识地抓住它,习惯性地往眉心一贴。
下一刻,他哗啦一下坐起身,黯淡的眸子里,骤然迸发出真切的光。
找到了。
《蕴神诀》。
以自身灵气温养神魂,修复本源之伤。
深夜,听雪庐。
谢寒声独坐案前,手指用力地攥着一个白玉丹药瓶。瓶身温凉,却好似烫得他心口发疼。
这是他那日负伤后,第二日在院中石桌上发现的。上品回春丹,灵气氤氲,更重要的是,瓶身上还残留着沈栖玉清冽的气息。
他指腹摩挲着药瓶,心头万千思绪翻涌,最终化作一片酸涩的茫然。
师兄……
你既亲手伤我,又何必暗中赠药?
既心中记挂,又为何……连一面都不肯见?
这个念头刚落,他便被自己这近乎委屈的嗔怨惊住了。手中药瓶瞬间变得滚烫,他几乎是慌乱地将它掷出!
玉瓶咕噜噜滚过桌面,眼看就要坠地粉碎。谢寒声瞳孔一缩,身体已先于意识,探身一把将它捞了回来。
他紧紧握着瓶子,在原地僵立半晌,终是珍而重之地将其收入了储物戒的最深处。那枚戒指样式古朴,亦是当年沈栖玉亲手为他戴上的。
他躺回榻上,辗转反侧,最终又烦躁地坐起。指腹细细摩挲着指间的储物戒,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沈栖玉院落的方向。
师兄,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他念着的人,此刻正在漱玉居的静室之中,刚从又一轮神魂鞭笞的余痛里挣脱。
沈栖玉脸色惨白如纸,冷汗浸透重衫。他几乎是爬回蒲团,强忍着识海中一阵阵撕裂般的抽痛,颤抖着手,将那枚承载着最后希望的玉简贴上眉心。
第一重·灵元初蕴
气起丹田,循经周天。
抱元守一,炼气化神。
神光初凝,照见紫府。
如露如电,润泽弥伤。
魂光自敛,识海初平。
玄奥的口诀在心间流转,伴随灵力运转数个周天,一股温和的暖流汇聚于识海。那无处不在的尖锐痛楚,如同被温和的雨露滋润,渐渐缓和下来。内视之下,原本动荡不稳、布满细微裂痕的识海,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弥合。神魂深处的隐痛也随着慢慢消散。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紧绷的心神因这切实的好转而稍懈。
就在这时,识海中幽光一闪,宿命水镜那平稳无波的声音,似乎带着奇异的玩味响起:
【徒劳之功。以此法固魂,无异于饮鸩止渴,作茧自缚。】
沈栖玉眉头紧蹙。
饮鸩止渴?作茧自缚?
他分明感觉神魂创伤有所好转,疼痛大减,怎会是作茧自缚?这邪物是在危言耸听,扰乱他心神,还是……话中藏锋?
水镜的话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扎进他刚刚获得片刻安宁的心底。虽然不解其意,一种不祥的预感却悄然弥漫开来。
但眼下他别无选择。若再不修复神魂,莫说反抗,他恐怕连探寻解决之法的机会都未找到,就已魂飞魄散,届时……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与疑虑,再次凝神,运转起蕴魂诀。
只是这一次,初得的慰藉已蒙上阴影,修炼带来的每一分舒适,都仿佛在引动那悬于头顶、不知何时便会斩落的无形铡刀。
演示台上的青年长剑归鞘,周身流转的剑意如流水般敛入体内。晨光为他镀上一层浅金,那袭绣着云纹的白色校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清雅出尘。他眉眼温润,因方才一番演练,苍白的脸颊终于透出些许血色,驱散了连日的病气。
连日修炼蕴魂诀,虽未能根除隐患,却也让沈栖玉的神魂稳固了许多,足以勉强承受水镜间歇性的折磨。在这反复的拉锯中,他的心性反倒被磨砺得更为坚韧。
眼见危机暂缓,生活似乎能以此种扭曲的方式维持下去,他便重新担起大师兄的职责,处理堆积的峰务,也恢复了晨课上的指点。
只是——
练剑坪旁,倚树而立的谢寒声,一双墨黑的眸子始终牢牢锁在他身上,目光灼灼,几乎要在他背影烧出两个洞来,让他如芒在背。
刚送走一名请教的弟子,沈栖玉眼角余光瞥见谢寒声直起身,似要上前。他心头一紧,瞬间警铃大作,尚不清楚水镜会如何操控他的身体,绝不能再与师弟近距离接触!
他匆匆对台下弟子抛下一句“尚有要事需往丹阁,疑问明日再解”,便近乎仓惶地转身离去,步伐快得仿佛身后有烈火追逐。他并未看见,在他转身的刹那,树下那道始终凝望着他的目光,如何一点点黯淡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冰封。
丹阁内,药香馥郁,沁人心脾。
青木真人收回搭在沈栖玉腕间的手指,温和而强大的神识细细扫过他周身灵脉,抚须颔首,面露欣慰:“灵力圆转流畅,灵台清明稳固,气息沉静平和。甚好,甚好。”
他看向沈栖玉,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与慈爱:“老夫早说过,你这孩子心性质朴通透,道心坚定,断不会为外物所困。先前些许滞涩,不过是修行路上必经之坎,你既已迈过,前路自是海阔天空。”
沈栖玉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只当是师伯见他前段状态不佳,出言勉励,便含笑应道:“劳师伯挂心,栖玉如今已无大碍。此番前来,是为筹备宗门大比所需的一应丹药。”
“此等琐事,遣个弟子来便是,何须你亲自跑一趟。”青木真人笑道,随即像是想起什么,打趣道,“莫非……又想拉着老夫论道,赖着不走了?”
沈栖玉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他想起上次心怀侥幸,试图在惩戒降临时借丹阁众人之力逼水镜现形,最终却徒劳无功,反因拖延而招致更恐怖的折磨。那深入骨髓的痛楚,至今想来仍心有余悸。
他不动声色地避开话头,只道:“此次大比,弟子不准备随行。剑峰无人带领,我放心不下,故而想多筹备些物资,让他们傍身。”
青木真人闻言,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心疼,点头道:“如此也好。你这些年为剑峰殚精竭虑,是该好生歇息一阵。要老夫说,你合该放下担子,出去游历一番。清悦那丫头聪慧伶俐,已然能独当一面,总不能万事都压在你一人肩上。何况还有我们这些老家伙看着,出不了乱子。回头你师尊出关,看我不往他茶里下二两忘情丹,看他还能不能安心闭关!”
沈栖玉听得越发困惑,却只是温和一笑:“师伯说笑了。弟子不觉劳累,师尊至情至性,栖玉心中唯有敬重。”
“罢了罢了,别提那个糊涂东西了。”青木真人连连摆手,仿佛在驱赶什么不存在的飞虫。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般朝沈栖玉招招手:“你附耳过来,师伯这儿有好东西给你……”
沈栖玉御剑穿行于云海之中,衣袂翻飞,心中思绪万千。
宗门大比关乎青玄宗未来十年的资源分配与话语权,剑峰历来是主力。若在往常,师尊未曾闭关,他或许还能寻个由头不去。但如今……
他身为剑峰首席,带队之责,义不容辞。大比期间鱼龙混杂,各派天骄云集,年轻弟子心高气傲,摩擦争端时有发生,需得有人坐镇调停,护住门下弟子周全。
然而——
谢寒声必定在前往之列。作为青玄宗年轻一辈的翘楚,他代表的是宗门的脸面与未来,此战,他无可推卸。
届时,各宗弟子皆按派别安置,他与谢寒声日日相对,几无转圜。宿命水镜岂会放过这等良机?
沈栖玉闭上眼,那日院中的景象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自己持剑的手是如何被宿命水镜操控着,违背本意,精准而残酷地刺向谢寒声的手臂,鲜血涌出,师弟眼中难以置信的惊痛……
他绝不能让这一幕重演。
尤其是在各大宗门齐聚的盛大场合,若在众目睽睽之下,青玄宗克己守礼的剑峰首席,突然对自己的师弟暴起发难,那后果不堪设想。届时,伤的将不止是谢寒声的身,更是他的清誉,是整个青玄宗的颜面。
更何况……
他神魂上的惩戒不知何时便会降临。若在人前发作,他连寻个“绝对隐秘之境”苦苦硬熬都做不到,一旦拖延,惩罚加剧,以他如今的神魂强度,恐怕真的会当场崩溃。
万千思绪,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
他不能去。
剑峰需要有人带领,但他……已是有心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