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立秋前夜。
川南地区这个时节的夜雨无声，只空气里一片潮气。
19岁的沈窈在潮湿的空气里猛吸一口气醒来，就在方才，她做了个关于她未来命运的梦。
梦中沈窈过世的亲妈递给她一本书，书上写沈窈会在1962年立秋的前夜被亲爸后妈逼迫着去挖红星机械厂青年干部顾明耀亲妈的坟，并在立秋当日再度被亲爸后妈逼迫着拿着坟中物去机械厂说自己是顾明耀的娃娃亲对象，骗婚顾明耀；
写一周后，亲爸后妈会当众举报沈窈挖坟骗婚，沈窈无从辩解，会在被举报当日的夜里死在自己和顾明耀的婚房中，后被认定为自杀。
空气中的潮气一股股浸来，沈窈大口大口地呼吸。
听到她这边的动静，屋内帘子隔着的另一张床上旋即坐起来一个身影，关心地询问：“小姑？”
这是沈窈亲妈和外公那边的亲戚，16岁的沈乐东，沈窈的表侄。沈乐东是从外省赶来的，为的是参加沈窈应该在今年秋日的婚礼。
但今年秋日没有沈窈的婚礼，倒是沈窈的继姐过几天有婚礼。沈乐东带来的给沈窈的礼钱全被沈窈后妈收到手，成了给继姐的礼钱。
“没事，做了个梦。”太久没说话，沈窈的声音带着嘶哑。
沈乐东“哦哦”两声，躺回床上，过两秒又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刷一下拉开帘子，16岁少年欣喜的眼眸在暗色的破屋里晶晶亮：“小姑，你跟我说话了！你病好了？”
初二那年沈窈生病，亲妈沈溪婷进山帮沈窈采药出了意外去世，沈窈难过又自责，日渐封闭自己。在沈乐东来之前，沈窈不怎么说话很久了。
沈窈躺在被窝里，朝沈乐东露出一个微笑。冷空气针扎一般往身上钻，阴冷之余，沈窈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
老旧的木门嘎吱一声，沈窈的后妈张丽慧端着煤油灯走进来。全家就沈窈这个屋子里没安电灯。
“乐东醒着啊？被你小姑吵着了吧？”
张丽慧手里还拿了把竹凳，沈窈的屋子里除了床没有别的家具，张丽慧把煤油灯和竹凳放在沈窈床前，人自然坐上沈窈的床。
“家里地方有限，只能委屈你和你小姑在一屋，好在你马上就要回去，不用再受你小姑折磨，你小姑发起病来可磨人了，唉。”
张丽慧叹气，说完又拿手敲打自己的腿，好似被沈窈折磨得浑身疲累。
沈乐东这几天听这种话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但据他的观察，他小姑只是不说话，家里活可没少干，哪里折磨人了。
“我小姑只是不说话，可没折磨人。”沈乐东语气不太好地回。
张丽慧心里嗤一声，在知道沈乐东家里因受灾穷得叮当响、来这里不过是想投奔沈窈后，她早不在意沈乐东了。
起初听沈乐东说是来参加沈窈的婚礼时，作为沈窈后妈亲爸的张丽慧和陈友祥还惊出了一身冷汗，毕竟沈窈那个娃娃亲对象已经被他们换给了沈窈继姐，过两天就要办婚礼了。
好在当年沈窈外公写信回沈家时只说了沈窈娃娃亲的婚期，并没有说具体的结婚对象，沈乐东又是个少年，三两句话就被打发了。
但沈乐东的到来似乎只是拉开序幕，昨天，张丽慧和陈友祥又收到一封来信。
信是沈窈外公的学生邓自强写的，他在信上说过两天出差路过边河镇想来拜访老师，还在信中问起他当年给小沈窈介绍的娃娃亲如今成了没。
介绍人自然知道沈窈的娃娃亲对象是谁，他一来，就能发现沈窈被换亲。到时候闹出来，事情就麻烦了。
因为沈窈的外公和亲妈是边河镇有名的医生，他们救过很多人，如果大家知道沈窈被换亲，那陈友祥张丽慧一家别想在边河镇继续做人，那位准女婿的工作必然也会受重大影响。
张丽慧和陈友祥急得嘴上起了大燎泡，昨天一夜没合眼。
“沈窈也醒了？正好，快穿衣服起来。你听张姨说，趁着这会儿晚上没人，去把顾明耀亲妈的坟挖了。你姐马上结婚，张姨和你爸也不能放着你不管，只要这坟一挖，你就能嫁顾明耀这么好的对象。”
张丽慧不再搭理沈乐东，睁着熬得通红的眼睛跟沈窈说话。经过这些年，张丽慧很知道怎么指挥病着的沈窈做事。
沈乐东头都炸了，鞋都来不及穿地奔到沈窈床前，质问张丽慧：“你教我小姑去偷挖别人的坟？你发什么疯？我告诉我姑公……”
“这就是你姑公的意思。”张丽慧打断。
沈乐东的姑公就是沈窈的亲爸陈友祥。
熬了一宿，张丽慧和陈友祥总算计划好了，就是让沈窈去偷挖顾明耀亲妈的坟。
当年顾明耀的亲妈天天杯子不离手，张丽慧他们相信她坟里一定会陪葬这些东西。等沈窈从坟里挖出来东西，再拿着他们做好的假婚书，沈窈就可以去说自己是顾明耀的娃娃亲对象。
虽然沈窈一天到晚都不说话，但其实教一教，她也是能开口说话的。只是沈乐东来这些天，张丽慧他们故意不引导沈窈开口。
他们盘算着，等沈窈说完自己是顾明耀的娃娃亲，邓自强应该也来了，这时候就跟邓自强说他当年给沈窈介绍的娃娃亲被沈窈外公作废了，沈窈外公给沈窈新定的娃娃亲是顾明耀。
顾明耀年纪轻轻就是红星机械厂的干部，这种条件，邓自强肯定不会质疑沈窈外公的操作，他们给沈窈换亲这事就盖过去了。
等邓自强走了，张丽慧和陈友祥再去举报沈窈挖坟、骗婚，这样沈窈名声就彻底坏了。沈窈名声坏了又有病，这时候张丽慧和陈友祥把她随便卖给谁也没有人会说什么了。
陈友祥在沈家时是上门女婿，沈窈随母性，沈窈在一天，就提醒世人他陈友祥曾做上门女婿一天，他对沈家、沈窈只有恨；张丽慧也厌恶沈窈。他们要的就是最后把沈窈卖给烂人。
“你小姑这个样子，但凡家里有点条件的，她都嫁不上。你想看你小姑嫁烂人？”张丽慧冷笑，“顾明耀那是红星机械厂的青年干部，人年轻又长得俊，听说家里面在沿海那边还是当大官的，这种条件，你小姑嫁过去就是享福，到时候我们再求一求让顾家帮你小姑找找好医生，没准你小姑的病都能好！”
顾明耀的条件实在优越，人人都会觉得能嫁给顾明耀是天大的好事。沈乐东自然也想不到张丽慧陈友祥这样处心积虑让沈窈嫁给顾明耀是为了能把沈窈卖给烂人。
而且确如张丽慧所说，他小姑不容易嫁上好人家，尽管他小姑是如此漂亮，但这个年代，普通人家里更需要的是健康能生养的劳动力。
“可挖坟是不对的，而且小姑一定要嫁人吗？”沈乐东反驳的声音小了些，“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发现不了。”张丽慧一口回绝。
顾明耀是随红星机械厂刚搬迁来的边河镇，他没在边河镇长大；但顾明耀的亲妈当年工作调动到了边河镇，还经常在沈窈外公的医馆拿药。
等于顾明耀幼年时和边河镇交集不多，但顾明耀亲妈和沈窈外公交集很多，这种条件，等沈窈从坟里挖出来真东西再配合假婚书，就算顾明耀自己也只有相信他亲妈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给他指了这门娃娃亲。
如果没有后续的举报，也许沈窈真能就这样嫁给顾明耀，但正是这样，才会让后面他们的举报更有分量，到时候沈窈也必然会更惨。
沈乐东还要再说，胳膊被沈窈扯了一下。
“小姑？”沈乐东看向沈窈，期待沈窈再像方才那样主动说点什么。
沈窈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床上坐起来，安静地垂着眼，手捂在肚子上。昏暗的煤油灯照着，她露出的手和脸都清瘦莹白，整个人有种破碎的美。
张丽慧一看就知道沈窈在说饿了。张丽慧是不怎么给沈窈吃的，反正沈窈有病不知道主动说话，最多也是像这样捂肚子暗示，张丽慧从来不管她，只想起来不让她饿死就行。
这几天沈乐东在，为避免多生事端，张丽慧给沈窈的吃的是比平常好和多的，更不可能理沈窈这暗示。
“起床沈窈，趁着晚上快去把坟挖了。”张丽慧手拍在床上。
这是再不做事就会挨打的意思，更多时候张丽慧会跳过这种暗示直接上手，她打沈窈从来不会在显眼的地方。
沈窈不动。
沈乐东在，张丽慧心里骂骂咧咧去给沈窈做吃的。
“小姑，如果真是为你好，姑公他们怎么不自己去挖坟？”沈乐东终于察觉到怪异的地方，“要不小姑你跟我一起回沈家吧，家里穷是穷，总比你在这里好。都说有了后妈就有后爸，我看姑公也变了。”
夜里降温，沈窈起身从床头地上编织袋里拿出一件粗布外衣穿上。屋里没有家具，她仅有的几身衣服就这么放着。
“一个是我亲爸，一个是外人都以为对我还不错的后妈，今晚不挖这坟我收不了场的。”
梦中书里的字句在沈窈脑中翻阅，来的是既定的命运。
沈乐东一脸严肃：“没事的小姑，我保护你。”
“我久病多年，手上没有能对抗他们的东西，但一起挖了这坟，我们互相就有了新的把柄，我也就有了搏的资本。”
沈窈声音里的嘶哑淡了些，多了属于她本音的清凌，听到耳朵里有一种迷人的高智感。
沈乐东眼睛瞪大，消化了一阵，脸上骤然涌上一片真切而单纯的喜悦：“小姑，你病好了？”
“好了。刚梦到我妈，她给我治好了。”沈窈说。
梦里面沈窈看完命运之书后，她早逝的亲妈微笑着跟她说：“窈窈，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沈窈根本不饿，就是存心作弄张丽慧。等张丽慧端上来做的东西，沈窈一口没吃，全进了沈乐东的肚子。
张丽慧气得要死，碍于要哄着沈窈去挖坟，硬生生忍了。沈乐东看着张丽慧憋得发黑的脸，偷偷给他小姑比大拇指。
临出门的时候，沈窈说不清自己怀着怎么样的心情跟她爸陈友祥说：“爸爸我不想去挖别人妈妈的坟，我妈妈也不在了。”
回答沈窈的是她爸微眯起泛着危险光芒的眼睛，凝重一问：“你病好了？”
沈窈没回答。张丽慧递过来一把不容拒绝的挖坟锄头。
夜幕深垂，陈友祥打着手电筒走在最前面，张丽慧断后以防沈窈逃跑。沈乐东原本不用去的，但他要跟着他小姑。
等到了坟地，沈窈对着坟先认真磕了三个头，沈乐东见状跟着磕。
“也对，等骗婚成功顾明耀，这就是你婆婆的坟，磕头是应该的。”张丽慧在旁边说话。坟地安静，陈友祥让张丽慧小声点。
磕完头开挖，陈友祥张丽慧原本在望风，但沈窈和沈乐东挖得非常没章法，不一会儿陈友祥和张丽慧也参与进来。四个人很快挖到一堆瓶瓶罐罐。
陈友祥拿手电照着，笃定说其中一个杯子是顾明耀他亲妈常用的，说当年在沈家医馆见过。
张丽慧指着杯子，用很为沈窈高兴的语气跟她说：“沈窈，拿着这个去再加上假婚书，你明天肯定能骗婚成功顾明耀。”
微微的夜雨一直在下，沈窈并未理会张丽慧的话，她和沈乐东一起把挖开的坟堆重新盖好，然后一点点抹干净脸上的水，跪地又认真磕了三个头。
陈友祥看着沈窈，恍惚间觉得有某种珍贵的东西正被沈窈一个头一个头地葬入泥地。他心下莫名有点发空，但随即这莫名的情绪就被张丽慧轻拍在他肩上的手打断，张丽慧催他往回走。
*
沈窈他们走后不久，一直被张丽慧念叨的顾明耀从后面的野草堆里走出来。他在查红星机械厂钢材被盗卖的事，今晚恰在这里蹲点。
跟顾明耀一起蹲点的王新进打开手电筒，光束照着，能看到光束里微微飘落的雨丝。
王新进觉得身旁顾组长的身上更冷了，当然顾组长人就是冷冷的，但方才张丽慧的话实在太过冲击，王新进借着手电光束漫散射出的一点余光偷瞄，虽然只能看到顾组长高大身影的轮廓，但他仍觉得顾组长帅气的脸上此刻肯定是面若寒霜。
想想曾经救过自己的沈医生，王新进咬咬牙，开口：“顾组长，这事沈窈多半是被迫的，你看她前前后后磕头那么认真，真坏人怎么可能做这些？肯定是张丽慧逼她的，陈友祥也不是个东西！”
顾明耀打开手电筒，朝沈窈他们动过的坟堆走过去。
王新进跟上，努力为沈窈争取：“顾组长，沈窈很可怜的。当年沈窈的亲妈沈医生上山帮生病的沈窈采药，出了意外去世。沈窈因为这事受了刺激，人出了问题，考上的高中都没上。”
“我现在看沈窈高中没上，多半是陈友祥和张丽慧不让，毕竟沈医生出意外是在沈窈初二的时候，初三一整年沈窈都读完了还考上了高中，怎么张丽慧陈友祥一结婚，沈窈就不上高中了？沈窈可是回回都考第一！”
“这些年沈窈病更重，听说话都不会说了。大家都说陈友祥张丽慧不错，毕竟沈窈这么病着他们就一直养着。今天这事您也看见了，沈窈病成这样多半就是这俩害的。”
“我出水痘的时候差点死了，是沈医生救回来的。顾组长，今天这事儿能不能不追究沈窈？她病着又被亲爸后妈逼迫，真的很可怜，我替她求求您，我以后天天来给您母亲上坟！”
王新进给自己说急了。他是真觉得沈窈无辜又可怜，再加上真感谢沈医生，更知道顾组长手腕有多硬。如果顾组长真追究，沈窈绝对是废了。
“小时候我在沈家医馆见过沈窈。”
顾明耀的声音和他人一样，都是冷嗖嗖的。
幼时母亲随工作调动到了边河镇，学校放假的时候，顾明耀会来边河镇看望母亲。
有时候他会陪母亲去沈家医馆拿药，也在这里认识了小他三岁的沈窈。
幼年时他觉得沈窈很有意思，当时并不懂这种感觉具体意味着什么。
直到前不久顾明耀需要选择历练的单位，红星机械厂要搬迁到的边河镇这个地址一下进入视线，沈窈这个名字就这样猛然跃上心头。
那时候顾明耀甚至不知道沈窈结婚了没，但他就这样选了红星机械厂。
刚来边河镇的第二天，顾明耀就碰巧远远看过沈窈一眼。只一眼，他就觉得长大后的沈窈和小时候一样有意思。
到目前，顾明耀才来边河镇没几天，打听到的消息有限。得知沈窈还没有婚配，他悄悄松口气，又得知她病了，顾明耀正在从长计议。
因为凭借对家庭事件的敏锐，顾明耀直觉陈友祥张丽慧有问题，也正因为觉得他们有问题，顾明耀才没有贸然上门。
雨丝浸润着，沈窈他们在坟堆上新盖的土正和旧泥慢慢融合。
这里埋的只是顾明耀他母亲留在边河镇的弃物，顾明耀早把母亲葬回了她的故乡。
坟堆前沈窈磕头留下的痕迹还很清晰，顾明耀动手把痕迹清除掉。
“沈窈骗婚顾明耀”对他来说是天降好事，但他也为沈窈被逼迫而皱眉。
顾明耀感受着自己心脏强烈的鼓动，坦言：“我很喜欢她。”
王新进只当顾组长在说小时候，但仍为沈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别来上坟。”顾明耀刻意提醒。
王新进连连点头。
*
沈窈全然不知坟地里的事都落在了当事人顾明耀的眼里，对方还满心期待她上门骗婚。
她从她装衣服的编织袋底层摸出来一只布缝的小猫。小时候她喜欢猫，她亲妈就给她缝了这小猫。她病了这么多年这东西一直压在口袋底下，今晚她想抱着这猫睡。
亲妈愿意出现在梦里，应该是不怪她吧？
门缝里透着屋外电灯的光，陈友祥和张丽慧在连夜做假婚书。沈窈抱着猫，知道他们明早会让她去机械厂骗婚顾明耀。
多年过去，小猫肚子上的缝合线已经松了，沈窈的指尖冷不丁戳进松动的地方，触到一点像是纸的东西。
沈窈坐起来，沿着松动的缝合线把小猫肚子拆开，里面赫然是折叠起来的一页纸。
沈窈把纸展开，下床借着门缝里的光看纸上内容。
这是她和章大军的娃娃亲婚书！
章大军过几天就要和继姐李春娟办婚礼了。
“怎么了小姑？”沈乐东跟过来。
“发财了。”沈窈漂亮的眼睛弯起来，声音清凌似仙，说的内容却相当物质。
第二天沈乐东天不亮就悄悄出了门。
饭桌前，沈窈稳稳坐在竹凳上：“我找到了和章大军的婚书，谈谈吧。”
一句话，惊得张丽慧手里的面盆“哐当”落地、陈友祥手里的酒杯“啪”地摔稀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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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