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自是不惧,因草民本就不该姓柳。”
“柳逐月!”柳仲伍眼见事情即将失控,厉声喝止,试图上前,却被柳逐月更高昂的声音彻底盖过。
“草民不过是柳大人当年捡回的孤女,原以为得遇恩人,心怀感激,甘愿为柳家尽忠效力。可后来才渐渐明白,柳大人从一开始便存着利用之心!从教养到掌控,每一步都是算计!或许今日这桩婚约,早就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只为更好地捆绑晋王……”
一直静观其变的宋承泽此刻终于上前一步,他面容沉静,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打断了柳逐月看似情绪激动、实则句句诛心的控诉:
“够了!”
他转向面色深沉的皇帝,躬身行礼,言辞恳切却自有锋芒:“父皇,此事牵涉朝廷重臣与皇室声誉,非同小可。儿臣恳请将此案交予儿臣彻查,必当秉公处理,厘清真相,给父皇、给朝廷、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一直端坐主位,将一切尽收眼底的皇帝,此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意:“好好的一个喜庆日子,竟闹成这般模样。此事还是由太子处理,还忠臣以清白。”
“柳仲伍,”皇帝的目光淡淡扫过,柳仲伍顿时面色如土,浑身瘫软,几乎站立不住,“在事情查明之前,你便在府中静思己过,无诏不得外出。”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静思己过”,实则是软禁的开始。柳仲伍张了张嘴,还想辩解什么,但在皇帝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终究颓然低下头,被禁卫“护送”着离开了这喧嚣骤散的大殿。
随后,皇帝的目光落在依旧跪在中央的柳逐月身上,停留片刻。少女背脊挺直,虽跪地却不显卑微,方才的激动已收敛,只剩下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至于你,”皇帝的声音顿了顿,“如今柳家是不能去了,而你又是关键人证……”
“禀陛下,不劳陛下费心,草民于南街买了间宅子,真相大白前绝不随意走动。”
“也罢,朕会派两个人护你周全。”
这安排,既是保护,也是监视。柳逐月深深叩首:“草民……遵旨。”她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
“柳姑娘,请吧。”
柳逐月不动神色地看了一眼宋承泽,在众人奇异眼光下缓步离开,当那沉重的雕花木门彻底阻断了大殿内的光影与声音,她独自站在廊下,微风带着微凉的草木气息,第一次如此毫无阻隔地吹拂在她的脸上。
十几年来,她的世界被圈定在方寸庭院之间,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经过精心计算。而此刻,天地骤然开阔。空气涌入肺腑,是自由的,带着雨后泥土的湿润、远处飘来的隐约花香。
如此鲜活、生动。
“小姐……”云柚沉默了一路,见柳逐月拭去眼角的湿意,迎着风扬起明亮的笑,她怎不知这十几年来深藏于心的寂寞,今日这般她真真确确为小姐感到开心,声音也不由得带上几分哽咽,“奴婢……”
“云柚,”柳逐月停下脚步,转身握住云柚微凉的手,目光温柔而坚定,“从今日起,我以不再是柳家大小姐,你也不再是我的贴身婢女。我会设法为你解除奴籍,到那时……”她顿了顿,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期盼,“我希望你也能像这风一样,追寻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旁人眼中的真假尊卑,与云柚何干?”云柚红着眼,她便是害怕这一幕的发生,“在云柚心里,小姐待我亲如手足,这份情谊千金不换,云柚不想与小姐分开。”
“云柚,你既知我心,便明白我为何执着于此,我拼尽全力挣脱牢笼,不愿再受制于人,又怎能忍心将你束缚在我身边?”
云柚抬起头,泪中带笑,目光尤为坚定:“小姐追寻的自由,云柚懂得。可于云柚而言,能陪伴在小姐身边,一同见证世间广阔,便是我选择的最自由的路。”
柳逐月望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真诚,终是动容:“以后不必唤我小姐。”她伸手为云柚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两道身影在阳光倾洒的廊中紧紧相依。
谢听风醒来便得知小姐于宴席上揭发柳仲伍,还道出自己的身世。
焦急之下去往宫门前寻找柳逐月。
“谢听风?你这几天都去干什么了?你不知道今天多么危险吗?”云柚看见他便来气,若非有小姐于危急关头拿出证据对峙,恐怕如今婚约都下来了。
谢听风未理会云柚的指责,直直朝柳逐月走去,上下打量一番:“小姐可否受伤?柳仲伍没对你怎么样吧?”
柳逐月此时神清气爽,心情也是格外的好,她眉眼弯弯:“无事发生,一切都好。”
旋即她想起一事:“对了,你这几日为何不见身影?直至方才才仓忙赶来。”
谢听风听闻只觉胸口伤势又疼上了半分,他几日前遭人埋伏袭击,就连太子那边都带了人马,好在死里逃生捡回一命,不过也因此昏迷了两日,“无事,前几日得知父母线索,怕错失良机,故而未来得及告知。”他将此事一笑置之,随后转移话题,“如今柳家之事早已传遍,小姐终于不用再受其束缚了。”
“这便是我如今要说的事,当年承诺今日是时候兑现了。听风,以你实力,无需留在我身边报答当年救命之恩。”
“小姐这是……”
“不出所料的话,以后我便是一家茶馆的老板,拥有自由惬意的生活。”前一世的仇如今还有一人,如今自己刚获得自由,得先安己身,日后在寻机会夺那晋王性命。
谢听风脑筋直转,露出他经典的可怜模样:“如今我还未寻得亲生父母,孤身一人无处可走,小姐不是要开间茶馆吗?那听风刚好可以在店内帮忙。”
“听风……”柳逐月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触及他的目光,又没再多说什么。
旁边的云柚将二人看的清清楚楚,她最后将视线停在谢听风身上,嘴角露出不明的笑。
等温情散去,三人立于空旷城门处想起一事,四周空气凝滞片刻后,云柚率先打破沉寂:“谢听风,你不仅没帮上忙,来了还不知道带辆马车吗?”
“你怎知我没有?”谢听风右手背在后面,做手势暗示周围人退去,来之前他不知情况,为以防万一便叫上幽阁的几位高手一同赶来,谁料在宫门口见到她们二人,马车确实未顾及,毕竟,有他在就算是天罗地网也定会让小姐逃出去。谢听风自知不占理,便有意示弱,“云柚,你可是看我不顺眼?为何这般针对我。”
“我,我这是为了小姐着想!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好了,不必为此争吵,我们这样走走也挺好的,此前从未好好感受望月城的烟火气息,正好借此机会,将从前那份乐趣体验一回。”
柳逐月这般轻描淡写,倒叫其余二人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这样也好,小姐,我听说如今城中流行一种叫冰酪的美食,近日天气炎热,用此解酷暑最合适不过,我还听闻一句名诗,‘似腻还成爽,才凝又欲飘’,正是写的此物,谢听风还带不进府呢。”
“你也知如今炎热,等我带进府中不就化了吗?”
“我们云柚还懂诗?!终是埋没了一位文学天才了。”
“小姐不要打趣我了。”云柚的脸飞起两道红云,跺脚不停。
柳逐月笑着看她讨饶,可笑意到了嘴边,却渐渐淡了。她的目光掠过湛蓝天空,几株芭蕉舒展浓绿的叶子于高墙之外,心中的欢欣化作一声轻叹。
“我想这一刻许久,如今美梦成真,却想到,如我这般困于深院,想象天地之大的女子究竟还有多少?”
“多少女儿家,被身份规矩拘着,她们目光所及,不过绣架上的花鸟,账簿上的银钱,为官为商的夫君,抑或是考取功名的孩子。她们可有机会领略名山大川,体会市井繁华?”明是酷暑,柳逐月却觉吹来的风带着凉意,吹得散枝叶,却吹不散她心中的滞闷。
“古往今来,她们的才思可有被世人见证?还是连姓名都未能留下?如同院中朝开暮落的花,如人知晓,无人知其艳丽。”
有了。
柳逐月眸光猝然一亮,她猛地转过身,裙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今后的茶馆,便交予你我了。”
此后,她定要用茶馆这方圆之地,诉说女子之痛。
“小姐,你是想……”
“说书先生大多讲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那我便讲讲我追寻自由的畅意,讲那些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讲那些被忽视,被压抑的悲欢与才华。那些因身为女子而不得不咽下去的委屈与不甘,我要让它们见到天日。我要说与世间女子听,更要说与天下人听。”
柳逐月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她身姿挺拔如竹,眼中燃烧着虔诚的光。
谢听风静立一旁,目光落在她身上,一时无法移开,悸动感强烈撞击着他的心口。
这幅神情,让他蓦然想起了几年前某一个午后。他浑身是伤,挣扎在生死边缘,勉强睁眼时,看见的正是这位柳家小姐。
那时的她,脸颊还带着未褪的稚嫩婴儿肥,一双圆圆的眼眸清澈见底。她也是看着他,没有闺阁千金的娇怯,声音异乎寻常的冷静,对他说:“我救你,需要你将来护我性命。”
记忆里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与眼前这张清丽坚毅的容颜缓缓重叠。
那时的他还不知,那个用冷静中带着稚嫩的少女,胸腔里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魂魄与这般浩瀚壮阔的胸襟。
他习惯了与她相伴,在她身后默默守护,正如他们二人的名字——
逐月,
听风,
放在一起,如此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