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琤的右胳膊上有条细直的长疤,已经脱色了,远瞧像道流星。
那是高二的暑假,八月中最普通的一天。盛夏的晌午,北京的天已经逼近40°,五楼数学补习班窗外的蝉鸣吵得人神经都要衰弱,一条条热汗止不住地往下淌,黏糊糊、湿津津。
项琤敲了敲圆珠笔,上面挂满了晨光米菲兔的小挂件。这原本是一支笔配一个小兔儿的,但她天天央求赵一博和金千黛把自己的小兔让给她,最后还是让清买了一盒笔,用钳子把二十几个小兔儿揪下来,叮铃咣啷都给她挂了上去。后来金千黛还借用了两天,送回来的时候直喊,“大姐,你这不是笔,你这是根儿哑铃!”项琤从小就喜欢这些萌萌又无用的小废物,手机上挂着表哥赵一深从大阪给她带回来的滨崎步同款迷你狐狸尾,薄荷绿的Jansport书包上是最红的多摩君和蒙奇奇,越丑萌越无用,她越乐在其中。项琤用力转着蓝的、橙的、绿的小兔儿,大眼睛跟着教室上空发出“咔咔”声的年迈风扇转了又转。黄庄的夏天是被海量的学生们填满的,课堂也是,这就让她的逃课变得轻易许多。
听着冷饮店红色开关门的机械女音,电量不足的“欢迎光临”回荡在空旷的巷子,除了刨冰店还勉强支撑,其他店铺早就拉下了闸门贴满了“出租”“急售”字样,这是逃课的最佳选地。项琤吸着冰棍儿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按着三星翻盖手机里的摇摇苹果树小游戏,一下、一下,消磨着下课前的最后两小时,享受难得的冷气和寂静。
“宝贝儿,我在新中关大楼后面的天津刨冰店,你放学后有事儿没?去不去网吧?赵一博说他在动感地带开了四台机子,等着咱们过去红警开团呢!”
发完□□,她又爬上豆瓣小组逛了逛,一群人在冒泡最近的文艺女神投票。无聊,她瞅了几眼热门的几位蜡笔小新粗眉照片,飞快回复,“楼上也太OUT了,什么年代了还动批,现在都流行去蘑菇街好吗?”
“楼上80后穿越过来的吧?谁用新浪微博啊,腾讯微博OK?”
“呜哇——”项琤打键盘打得正酣,隐隐听到一阵闷咚的小孩哭声。
擦,大夏天吓得她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以后不能再去让清家看韩国恐怖片了,上个周一看完,整整七天开着灯睡的觉,这周连幻听都来了。
“呜哇——”小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响,还伴随着敲门声。项琤警惕地看向门口,小巷子里无人走过,只有寂静的垃圾箱和一辆红色小轿车安静地停着。
“呜哇!——”
等等!项琤看向红色小轿车贴着深色遮光膜的后车窗,好像有个人影在拍打。还真有人!她跑出门,上前拉车门,可车门锁住了,好不容易消下的汗又冒了出来,她急得大喊“谁家的车!孩子锁在里面了!”
可回复她的只有寥寥的风声。
靠!项琤急得跺脚,冷饮店老板跑出去打麻将了,她找不到人,又跑回去拿起手机,飞快按下报警电话,“喂!您好!有个小孩子被锁在车里了,一辆红色小轿车,是海淀新中关大楼后面的豆豆天津刨冰店门口,对,谢谢!”
挂上电话,她跑回车旁,刚刚还有力气拍打车窗的小男孩已经歪倒在车后座上。棕色的小卷毛被汗津成一缕缕的,黏在胀红的皮肤上。
“喂!小朋友!你不要睡!马上就来救你!”项琤握紧拳头,用力锤着车玻璃,冲迷瞪着眼睛的小男孩喊。
红色的小轿车像个怪兽,一点点吞噬着小男孩。小小的身体好像正在抽离,项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向着附近的肯德基飞奔而去。她三步跨作一步,一路狂奔,跳下层层台阶,冲进肯德基,甚至还撞倒了一位正在取餐的客人。看着洒满地的可乐,项琤顾不上解释,只能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转头拉住工作人员,“有个小孩被困在车里,已经昏迷了,我打不开车子,能不能帮帮我!”
被拉住的服务员有点懵,好在店经理反应及时,抄起消防锤,跟着项琤跑了出去。
“喂!小朋友!醒一醒!”因为剧烈跑动,项琤的呼吸都带上了血腥味。店经理把她推到一边,“妹妹,离远点啊!”,而后举起消防锤用力锤向车窗。
一下,两下,三下。
“哗啦——”玻璃应声而碎,不规则的玻璃边缘竖着,从车里扑面而来的一股异味,小男孩好像已经失禁了。店经理马上跑进冷饮店,“有没有毛巾?找个东西裹一下!”她喊着。
可项琤顾不上遮挡,她把短袖一脱,胡乱缠住胳膊就往车里伸。摸索到车门锁,她费力掰开,往回抽手时,松垮的衣服却散落,暴露出细嫩的肉重重地刮进碎玻璃。项琤只觉得胳膊突然凉飕飕的,但她没细想,连忙和及时赶到消防员和医护人员汇报详情,但当对方问道找个临时监护人一起跟过去时,她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店经理自告奋勇坐上了救护车。
热浪扑面而来,项琤看着一地的碎玻璃和血渍,胃里一阵翻涌。她不禁懊恼,懊恼自己今天应该老老实实上完数学课,大夏天儿的,她却莫名有些冷。
“喂!”
项琤在倒栽葱前最后一秒看见了向自己飞奔而来的人,哦,原来是刚才肯德基里的可乐男。
比一米八五的让清还要高,斜挎着邮差书包,科比的篮球衫和三叶草贝壳鞋,刚刚没来得及看的正脸有八分像《头文字D》里的高桥凉介。
今天也不全是倒霉,她满足地晕了过去。
这个夏天是平淡日子里再寻常不过的暑假,只有好友人知道的这件事也并没有让这个夏天变得有多么不同。项琤没有再关注后续,偶一天在报纸上看到那家KFC经理受表彰的报道才隐约想起,她看了看伤口上的缝线,后知后觉地给远在外省借调的爸妈发了封例行报告外的邮件。她解释了下为什么这个周的生活费多花了两百块,因为自己肘部不便,请邻居阿姨帮忙送了一周的饭。这是件实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存了一点私心,多敲了一点方格字来描述她对邻居阿姨的感谢,她说想要爸爸妈妈中秋节的时候能带一点月饼,她要好好感谢邻居阿姨。可后来还是让清帮她捎了一大盒稻香村的酥皮月饼给阿姨送了过去。
这个暑假实在是太长,已经长到这件事里的面容都变得模糊,项琤没有时间再去逃课,她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班导突然宣布开学第一周将要举行的全区测验上。但总有人喜欢在平淡的日子里伤春悲秋,赵一博比她念念不忘地多,他寄给“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参赛作品就是以此为原型,“我实在是忘不了好人哥哥公主抱时胳膊上的肌肉,陪我们在急诊手术室等待时两分薄凉、三分温柔的模样。英雄救美,多么浪漫又经典的桥段,下一个郭妮就是我!”让清打着红警不忘给他泼凉水,“新概念玩得是特立独行的文青,你这种台偶投投学校贴吧还差不多,实验大作家赵妮儿。”
可生活有时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开学测验后,保住文科级部第十的项琤被稳居级部303的金千黛和304的赵一博拖去体育馆看肯德基三人篮球挑战赛,“咱新高三来了个转校生,号称实验‘麦迪’。刚来一个周,篮球队教练已经向他抛出橄榄枝了。”金千黛的取向很超前,十几年前就唯爱肌肉巨人体育生。借着篮球队和排球队的经理一职,已经蝉联三年的实验贴吧校草区精华帖金牌楼主,对北京高中生体育圈上下五届优秀帅哥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但由于那一天被补习老师留堂,她彻底错过了与赵妮儿笔下男主角的首次会面。而在已经无处落脚的大门口,1米81的赵一博远眺赛场上的前锋激动地叫出了声,“啊啊啊啊啊这不是好人哥哥嘛!”
再到后来食堂的偶遇、考场的偶遇、社团的偶遇、拳馆的偶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切的巧合不过是蓄谋已久。”好像直到18岁,项琤的少女时代才正式开始。一个被迫早熟的孩子,终于可以赖着别人撒撒娇。曾经的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一个赶路的鸟儿终于找到了落脚的树。
从高中到婚姻,项琤和他唯一一次争吵是她突然决定去美国留学。刚结婚一年多,他的祖父退休定居在北京,唯一的念想是有生之年能抱上曾孙。可他们实在是太年轻了,二十出头的人,怎么甘心被孩子束住手脚。一个夏末的周末,原本一直不做声的项琤在纪家餐桌上面对大姑姐对备孕的询问,突然宣布自己已经拿到了哥大的offer,这周正式辞去新入职的工作,下个月就要去纽约读书了。正在给他舀汤的纪品愣住了,“你说什么?”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随之而来的是父辈掷在大理石砖上的碎碗。项琤不理会,接过纪品手中的汤碗,安静地喝起来,一直到纪品挡在质问的纪母面前,把她从餐厅带走。他一言不发将车开回家,停车,熄火,迟迟不动。
停车场的灯坏了,一闪一闪,闪得人心底发慌。项琤知道别人的决定不能迁怒在他头上,她主动打破沉寂,“对不起,我上个月就拿到了offer,但我,一直不知道如何跟你说。”
纪品沉默了很久,沉默到项琤快要在窒息。“我们结婚了,项琤。”他破天荒地在她面前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烟。“我以为你知道的,我们已经结婚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无尽的白雾。“咳咳。”项琤刚要张口就被呛住,两侧的车窗被缓缓降下,项琤咬了咬下唇,“我知道爸妈那边是你一直在帮我顶着,我知道的,只是,我觉得我们太年轻了,我想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看向倚在车窗向外吐烟的男人,基层的工作最繁琐也最磨人,最开始有解释的机会可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而错过,再到后面,她已经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你不想生我知道,我也不希望牺牲你的青春和精力去服从他们的意见。但我觉得你不能因为想逃避这件事而草率地选择去留学,你不能拿人生做游戏,项琤。我们是夫妻,我们才刚刚结婚,你如果真的想要留学,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呢,我们完全有更好地选择。”他又抽出一支,薄唇咬紧了烟丝。“我有认真考虑过,而且我也跟一博咨询过,让清在哥大的同学也帮我联系过。我并不是完全为了爸妈这件事,也许有一点,但更多地是我上班之后觉得我需要再上一个台阶,真的。对不起,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不过就两年的时间,抛去假期,其实就一年多一点,我保证天天跟你视频,其实我也舍不得你。”项琤从没看过他这幅脆弱的面孔,他在自己面前总是无所不能的。
“呵呵。”他吐出烟圈笑了笑,“我果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项琤。”他将目光从车窗外撤了回来,长而宽的眼睛在烟雾间变得朦胧,“你怎么会舍不得,你的心太狠了。”
那一晚,他把项琤送回家,自己却离开了。
在临行的前一天,已经和他冷战一个月的项琤坐在客厅的地摊上盯着行李箱发呆,不舍、失望、烦躁、懊恼交织着她的情绪,泪水一点点在眼眶中堆积,现在是晚上九点零一刻,七个小时后她就要踏上飞往纽约的班机。
突然,开门声响起,原本应该在单位值班的他出现在她眼前。
“琤儿,对不起。”冒着胡青的他风尘仆仆,红着眼角单膝跪她面前,将她搂入怀中,带着厚厚的茧子的大手轻抚着她的脸,痛得让她的泪再也止不住地落下。
“我太胆小,怕你在外面受了委屈我却无法保护你,我也太自私,因为爱你就要把你绑在我身边,却根本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你考虑。对不起,对不起,老婆,我让你失望、让你伤心了。”在所里住了一个月,他的头发长了,黑眼圈也显了出来,项琤咬着牙躲开他的吻,想要说什么却哽咽到无法自拔。
“别原谅我,我不值得。”他向前,将头重重地嗑在项琤的颈窝,有什么打湿了她的肌肤。
翌日清晨,万里无云,是个出行的好日子。在入关口前,纪品,这个被金千黛戏称“21世纪最后的老封建”一把揽过项琤,在周边游客们的口哨声中狠狠来了场法式舌吻。“好好生活,不要委屈自己,放假多出去旅旅游,我的储蓄卡放在你的钱包第二层。”纪品捧着项琤通红的小脸儿,忍不住又嘬了一口,“加油老婆,有什么事儿就跟老公说,老公就算打十个报告也会飞过去。”
“那你每天都要想我,还要记得按时吃饭、少熬夜、少抽烟,不要等我回来就变成皱巴巴的老头。”项琤不舍地环住男人精壮的腰,肿着眼泡长叹,“可我还没走就想你了怎么办?”
“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家的小琤儿长大了,为娘也舍不得啊。”金千黛小萝卜头的身高一把撞开如胶似漆的二人,因为老封建对项琤的冷战,她一直憋着气,“行了,不想一会儿被广播名字就赶紧进去。闺女,吃好喝好,娘速速就去与你相会!”她推着又要蓄泪的项琤一步一回头地走进海关。
感受到身边男人不满的视线,正待在国内拍毕设的赵一博赔着笑,“姐夫放心,我下个月就回美国,一切有我,放心放心。”
正往回走的金千黛听到这转过身冷嗤,抱着胳膊“哒哒哒”向前,“一个东岸,一个西岸,鬼话连篇,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你瞅啥!”项琤的长疤活像个能量加速条,此刻她觉得自己的通背拳又要突破新境界。
“Whats your problem!请你道歉!”小姘头被迫承受了眼前这个醉酒女人突如其来的一拳,他感觉自己的睫毛都被拽走了不少。被人误以为是出轨情人已经够他头疼了,从哪儿又蹦出来一个乱打人的醉汉!天知道他十分钟前临时起意只是想来这儿坐坐喝杯东西。太荒谬了,他捂着眼睛起身,一把抓住这个站都站不稳的醉汉。
“Relax man!朋友,不要动手动脚嘛。”赵一博一看对方好似要还手,立马上前扯开二人。他眼波转了转,不错啊这小姘头,中式风里还有点佛罗伦萨美院里的大卫模样,身材嘛,目测188公分、75公斤、睡醒了最少一个iPhone15Plus。
小姘头不可置信的盯着对方上下打量的眼神,这又是从哪儿来的奇葩,为什么要这样看着自己。
让清打完报警电话回来,遮掉偷拍视频的店长的镜头,“别惹事儿。”他嘱咐,打开随身带的小射灯,强行扯掉对方的手,在黑色的瞳孔上扫了扫,“没事儿,没伤着你,明天起来可能有点淤青。”说罢,转过身,冲着赵一博,“警察一会儿到,你留在这,观察观察情况,有事儿通知我,我先把项琤带回去。走了,千黛。”
“Yes,sir!保证完成任务!”赵一博“啪”得敬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