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旅行归来后的紧绷,在谢时雨强势的“镇压”和江浔习惯性的顺从下,再次被强行按捺下去,生活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如同深潭,波澜不惊。江浔继续着他的创作、健身、定期心理疏导,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致人偶,只是眼底的光,愈发黯淡。
转机出现在一个春意盎然的下午。江浔接到了一通国际长途,来自欧洲一个久负盛名的艺术基金会。对方一位策展人,在某个艺术网站上看到了江浔那幅《曦》,对其中的技巧和光影处理颇为赞赏,但更引起他注意的,是策展人通过某些渠道,意外看到了江浔早期几幅未公开的、风格迥异的“影子”系列草稿(或许是当年江浔投稿某些小众平台时留下的痕迹)。
那位策展人在电话里用带着口音的英语,热情地表示,他们基金会即将举办一个名为“内在风景:全球新锐艺术家巡展”的项目,旨在挖掘展现艺术家内心世界复杂性和矛盾性的作品。他认为江浔作品中那种在“秩序之光”与“混沌之影”之间的张力非常独特,正式邀请他提交作品集,尤其是能体现他“另一面”创作思考的作品,参与最终遴选。
挂断电话后,江浔握着手机,在原地站了很久,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手心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出汗。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通往更广阔舞台的机会,一个可能让他被世界看到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对方欣赏的,不仅仅是谢时雨认可的那部分“光”,更是他那些被压抑、被藏匿的“影子”!
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如同久违的阳光,瞬间穿透了他内心的阴霾。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谢时雨这个好消息。
晚上,谢时雨回到家,江浔罕见地主动迎上前,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红晕,将基金会的邀请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他们说,特别希望看到能体现我内在矛盾性的作品!时雨,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江浔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久违的生机。
谢时雨耐心地听完,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喜悦。他脱下西装外套,动作优雅而缓慢,然后走到吧台边,一边倒水,一边用他惯常的、分析案情的语气问道:“这个基金会,背景调查清楚了吗?所谓的‘巡展’,具体合作条款如何?作品运输、保险、版权归属,这些细节对方提了吗?”
一连串现实而冰冷的问题,像冰水一样浇在江浔头上。
“我……还没来得及细问……”江浔的兴奋冷却了几分。
“这种国际性的邀约,听起来诱人,但陷阱也多。”谢时雨抿了口水,目光锐利,“尤其是对方强调的‘内在矛盾性’、‘混沌之影’,这种定位,很容易被西方评论界贴上某种刻板印象的标签,对你长远的艺术发展未必是好事。”
他又一次,精准地找到了潜在的风险点。
“可是,这是一个能让更多人看到我的机会……”江浔试图争辩,声音却弱了下去。
“真正重要的,不是被多少人看到,而是在哪个层面、以何种方式被看到。”谢时雨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国内的市场和评论体系你才刚刚站稳脚跟,贸然投入一个不确定的国际项目,分散精力不说,万一作品解读出现偏差,很可能影响你在这里积累的声誉。”
他走到江浔面前,看着他眼中逐渐熄灭的光亮,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为你计深远”的意味:“江浔,我知道你渴望认可。但路要一步一步走。我们可以先专注于巩固国内的基础,等时机更成熟,再考虑国际平台。我会帮你留意更稳妥、更高端的合作机会。”
他总是这样,用缜密的逻辑和“为你好”的理由,将江浔萌生的希望和冲动,轻易地瓦解。
江浔看着谢时雨冷静睿智的脸,听着他无懈可击的分析,那股刚刚燃起的热情,彻底熄灭了。他仿佛看到一扇刚刚为他打开一条缝隙的门,又被谢时雨毫不犹豫地关上,并上了锁。
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席卷了他。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谢时雨以为他再次被说服,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基金会的联系方式给我,我会让助理以妥善的方式回绝,并保持后续联系的可能性。”
回绝。这两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江浔心上。
那天晚上,江浔没有再去画室。他早早躺上床,背对着谢时雨的方向。谢时雨似乎也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但没有在意,只当是他一时的小情绪,很快便会过去。
深夜,江浔在黑暗中睁开眼,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轻轻起身,走到了客厅。那幅完成不久的星空拼图挂在墙上,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抬头看着那片被精心拼凑起来的、规整而绚烂的星空,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他的世界,就像这幅拼图,每一片都被谢时雨精心挑选、妥善安排,嵌在预设好的位置上,构成一幅符合所有人审美的、完美的图画。
可是,那些无法被纳入这幅图画的、形状独特的碎片呢?那些代表着他的痛苦、他的迷茫、他真实“影子”的碎片,又该置于何地?
难道就要这样,永远被深藏在盒子里,蒙上尘埃,直到彻底被遗忘吗?
遥远的欧洲传来的回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虽然未能激起巨大的浪花,却在江浔死寂的心湖深处,留下了一圈圈缓慢扩散、无法平息的涟漪。某种被长期压抑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