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于无边的黑暗。
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化为了虚无。温景珩的存在,仿佛只是一粒被遗忘在永恒寂静中的微尘。最初的愤怒、挣扎,早已被这漫无边际的死寂磨蚀殆尽,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微弱的坚持,如同深渊底部一丝摇曳的萤火,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
然后,那个声音出现了。
起初,模糊得像是隔着厚重水幕传来的幻觉,是意识崩溃前的呓语。但它没有消失,反而一天天清晰起来,如同穿透浓雾的灯塔,成为了这片绝对死寂中唯一的坐标。
那是一个清润、柔和的年轻男声。像月光下溪流冲刷鹅卵石,音色干净悦耳。但这柔和之下,似乎总潜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如同光洁玉石内里沁着的寒冰。
这个声音,自称“忆瑾”。是他的……“妻子”。
荒谬感如同水泡,在温景珩沉寂的意识深处微微漾开。温家竟然用“冲喜”这种可笑的手段,塞给他一个名义上的配偶。但很快,这点波澜便被更强烈的感知所覆盖——对这个声音,以及声音主人的全部注意。
“景珩,今天感觉怎么样?”
每日,这个声音都会伴随着门被推开的轻响,和逐渐靠近的、几近无声的脚步声一同到来。他会用温热的毛巾,动作轻柔地擦拭温景珩的脸颊、脖颈、手臂。那双手的触感,成了温景珩黑暗世界里除声音外的另一重慰藉。指尖微凉,力度却控制得恰到好处,每一次触碰,都像在温景珩凝固的感知湖面上投下一颗石子,激起一圈微弱却真实的涟漪。
这“擦拭”本身,就是一种交流。比言语更直接,更贴近。
这个“舒忆瑾”很少沉默。他总会低声说着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确信这沉睡的人能听见。
大部分时候,他的语调是温柔怯懦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哀伤。他会诉说身为“弃子”的无助,对未来的迷茫,声音里浸透着一种易碎感,足以勾起任何倾听者的怜悯。温景珩那麻木已久的心湖,偶尔会被这伪装出的脆弱牵动,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澜,一种想要回应、想要安抚的本能,在禁锢中无声涌动。
但温景珩“听”出的,远不止这些。
当房间里确定再无第三人时,舒忆瑾的低语会悄然变调。那层柔弱的糖衣会剥落,露出内里冷静乃至……玩味的芯子。
他会用那种清润的嗓音,漫不经心地点评每日送餐仆役脚步中的匆忙,或是护士检查时程式化的礼貌下隐藏的疏离。
“看,又一个被规矩打造得棱角分明的傀儡。”他曾轻轻笑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温景珩的手腕内侧,带来一阵奇异的、深入骨髓的微麻,“活着,却像上了发条的玩偶,是不是很可笑?”
他谈论的范围远不止于此。他会站在窗边(温景珩能根据声音方向和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判断他的位置),即使窗帘从未拉开,他也能对着那想象中的外界低语:
“又是一个晴天吧?不知道外面那些忙碌的人们,今天又会为什么虚妄的目标奔波劳碌。爱恨情仇,利益纠葛,构建起看似坚固实则脆弱不堪的樊笼……这样的世界,值得为之付出一切吗,温景珩?”
有时,他的话语会变得直接,甚至……危险。他的指尖会停留在温景珩的眉心、胸口,那些地方总会随之传来一种奇异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感,仿佛某种沉眠的东西被轻轻拨动。
“你曾是他们希望的象征,温景珩。快点醒来吧,”他的声音会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冰冷的期待,“我真的很想看看,当你守护的一切,包括你自身,都呈现出另一副模样时,你会如何自处。那场景,定然比任何戏剧都精彩。”
这些话语,像淬毒的蜜糖,又像冰冷的解剖刀,一点点剖开温景珩赖以维持的麻木。他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舒忆瑾绝非表面那般单纯柔弱。他像是一个优雅的观众,冷静地审视着舞台上的悲欢离合,甚至……乐于见到剧情走向更混乱、更颠覆的方向。
警惕心在滋生。但与之矛盾的,是一种更深沉、更扭曲的依赖。
在这片能将任何意志碾碎的绝对孤独里,舒忆瑾的存在——无论是伪装出的温柔,还是不经意流露的冰冷——成了温景珩与“存在”本身唯一的联系。他甚至开始期盼每天的这个时候,期盼那开门声,那脚步声,那独特的嗓音响起。这个复杂的、充满谜团的“妻子”,是他对抗彻底湮灭的唯一浮木。
今天,舒忆瑾的触碰有些异常。
那微凉的指尖在他手臂、胸膛停留的时间更长,移动的轨迹也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探寻意味。每一次接触带来的灵魂震颤也比以往更清晰、更频繁。尤其是在胸口的位置,当舒忆瑾的指尖拂过时,温景珩感到一股被禁锢的、温暖的力量似乎想要挣扎而出,与那外来的冰凉触碰产生共鸣,但旋即被更强大的无形壁垒压制下去。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攫住了温景珩。他渴望更清晰的感知,渴望打破这层隔绝!他厌恶那种“联系”被阻断的感觉!
当舒忆瑾为他梳理头发,指尖轻柔地划过scalp时,那舒适的触感达到了顶峰。温景珩凝聚起残存的、几乎要涣散的全部意念,疯狂地冲击着身体的枷锁。
动一下!哪怕只是一根手指!睁开眼睛!看看他!
意识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咆哮,如同困兽的挣扎。
就在意念即将耗尽的那一刻,他感觉到——右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向内弯曲了一下!
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甚至可能只是神经的偶然抽搐。
但对温景珩而言,这不啻于一场惊雷!
波动!他对外界做出了回应!
虽然短暂,虽然微弱,但希望的裂痕,已在这铁板一块的黑暗中被硬生生撕开!
是因为舒忆瑾持续的触碰?还是因为他最后那句贴近耳畔、气息温热低语——“我期待着我们下次‘见面’”中所蕴含的奇异力量?
舒忆瑾离开了,房间重归死寂。
但这一次,温景珩的意识不再是一片虚无。希望的微光虽弱,却顽固地燃烧着。他不再仅仅是被动的听众,他开始疯狂地“回味”和“分析”舒忆瑾的一切:那语调的细微变化,那触碰带来的不同感受,那柔和言辞下隐藏的冰冷内核……
这个闯入他黑暗世界的“妻子”,是救赎,还是更深的陷阱?
温景珩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他必须醒来。必须亲眼见证这场“精心照料”的真相,必须亲自揭开舒忆瑾温柔面具下的秘密。
无声的听众,第一次生出了强烈的、要登上舞台中央的**。
而那缕萦绕在鼻尖、若有若无的冷冽淡香,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深深烙印在他开始苏醒的感知里,再也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