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周成砚收回视线。
盛绵的目光太过专注了,若换作从前身体健康时,他习惯了被人瞩目,根本不会在意旁人如何他。
毕竟会有丹顶鹤注意脚下的浮萍么?不会的。
直到那场车祸,一纸双腿终生残疾的诊断书,让他从天之骄子一路跌落至尘埃,他人的目光里不再是敬畏与忌惮,而是各种幸灾乐祸与嫌恶。
最开始,周成砚以为他能挺过去,后来才发现——
他也只是个俗套的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没有办法做到真正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那些曾经忽视的目光变得沉重起来,因为夹杂恶意,即使是细小隐蔽的打量,也像扎入岩浆里灼烧过的烙铁,一旦察觉,便痛苦至极。
慢慢的,周成砚开始在数不清的目光中迷失自我,无论善意或恶意,他都极度厌恶、抗拒,乃至性格也开始阴晴不定。
偶尔,周成砚会控制不住脾气突然暴怒,砸烂所有眼前能碰到的东西。
等冷静下来,他又像枯萎的藤蔓,一点一点佝偻脊背从轮椅上滑落。
多年过去,直到周成砚对目光变得麻木不仁,那根拴紧自尊紧绷的弦才稍稍放松。
但那并不意味着他现在能坦然面对如此直白的眼神了,尤其是多年以来,周成砚可以敏锐地察觉到他人眼里的善恶。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就走,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宛如马戏团里无能为力小丑供人取笑,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反驳:
这人没有恶意。
盛绵的目光太真诚了,且不掺杂任何多余的想法。
即使是个几岁的小孩子,也会因为周成砚双腿残疾,感到近乎天真残忍的好奇,可盛绵眼中偏偏什么都没有,仿佛就是在问一句“你吃饭了吗?”的意思。
周成砚不知多久没有感受到如此令他毫无防备的目光,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忍不住蜷缩了一下,漆黑的眼眸低垂。
片刻,周成砚选择了沉默。他不需要这些没有意义的怜悯。
而在盛绵眼中,这两脚兽是个不可多得的病人啊!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摸摸这个两脚兽的腿估摸情况。
作为一株上能治残疾下能治阳痿的人参精,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病例好嘛!
他们人参精不仅因为自身的特殊性可以治病,学习古籍医术的速度也极快。
从他们有灵识会说话那刻起,便会刻苦学习医术,平常人参精会学些跌打损伤、中风伤寒的大众化疾病,偏偏盛绵不走寻常路。
先是学了怎么治缺胳膊断腿的,然后又学了怎么治阳痿。
天山的掌门人也就是盛绵的师父觉得后者有损他仙风道骨的形象,强烈要求他改道学正经的毛病,结果被盛绵一句“众肉平等”气得差点晕倒。
后来盛绵有恩要报,师父就忙不迭把他打发下山了。
盛绵化形的时间短,治愈的病例并不多,因此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双腿似乎有疾的两脚兽,他当然不会放过!而且这人也真的碰到了困难。
盛绵在“有恩必报,有难必帮”的教育环境下熏陶长大,就算周成砚不是难得一见的病例,盛绵也会出手相助。
只是这两脚兽怎么不作声?莫不是嗓子也有疾?......咦,怎么走了?
周成砚转动轮椅,打算原路返回,只是自动轮椅刚行几步,身后的把手便被人按住了。
随之而来的是木头被阳光照射后的沉香味,还带了一些中药淡淡的清苦香。
“那条路不久前被封住了,还是我来帮你吧。”
“......不用。”
周成砚语气冷漠,嗓音沙哑低沉,像粗糙劣质的布帛撕裂,一听便知是很久没开口说过话。
盛绵随时随地替人诊治的毛病犯了,也不在意是不是被冷淡对待,认真问:“你是不是很久没喝水了?这个习惯不好。”
在西装口袋里掏了掏,穿过男人宽阔的肩膀,手掌摊开,上方是一颗绿色的圆糖。
“给,这是润嗓子的糖,效果虽然说一般,但缓解嗓子不适足够了。”
眼前的手掌骨节分明,白皙如玉,削若葱根,是一只很漂亮的手,却绝不会被错认错性别,反而看起来坚韧有力量,上方绿色的糖果显得极为刺目。
像被烫到似的收回目光,周成砚的嗓音由沙哑变得僵硬:“不需要。”
若是寻常人被一而再再而三拒绝,恐怕早撂下担子不干了,或者恼羞成怒离开,还要唾骂几声“一个残废装什么清高”。
果不其然,后面没了声音。
等了片刻,周成砚心头闪过讽刺,可讽刺之下,还有一抹使人发闷的东西,只是这东西一闪而过,快到周成砚无法察觉。
按下按钮,轮椅继续向前缓慢滑动。
不料几秒后,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虫子!师兄!@3¥!^%有虫子!!”
刚才盛绵之所以没有动静,完全是瞄到牵牛花上有青色毛毛虫后吓傻了,根本听没听清周成砚在说什么。
他一个人参成形的精怪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世上所有会爬的虫子!这简直比和雄性成亲后遭雷劈还恐怖!
盛绵吓的往后一跳,刚才还要拿给周成砚润嗓子的糖眼疾手快砸了过去,精准命中牵牛花上无辜爬动的毛毛虫。
吧唧一下,掉花圃里彻底看不见了。等虫子没了,盛绵被吓走的魂魄才钻回身体。
“……你说什么?”忽然想起刚才丢过去的东西,说是要给人家吃的,结果拿来砸虫子了。
盛绵尴尬道:“那个,抱歉啊,我比较怕虫子,以后再赔你一颗吧。”
然而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却始终沉默不语。盛绵想着等会儿林千屿还有事找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索性直接上手。
两条胳膊一使劲,轻轻松松把轮椅连带着人搬上了三个台阶。
“......你!”猝不及防被人像搬货物似地搬上去,饶是多年显山不露水的周成砚也难免露出错愕。
他双腿没残时,身高一米九多,体重常年控制在一百八十斤。虽然现在小腿严重萎缩,体重削瘦,但普通人也不可能随意抱起来,而且是连人带轮椅一起搬上台阶。
......他是谁?运动员?
没等周成砚收回那丝罕见的好奇心,身后的人像一阵风出现,又似一阵风消失了。
再看过去,只剩月光下压抑阴森的幽暗。
周成砚抿唇,眼睫投下阴影,一言不发离开了。
*
小插曲过去后,盛绵在路上又碰到了侍应生,就跟着回到宴会厅了。
风卷残云吃完了十盘甜点,旁边的侍应生目瞪口呆,看着盛绵准备继续塞几只芝士焗大虾时,被林千屿黑着脸带走了。
“盛绵你给我听清楚,你现在代表的是林家的形象,不再是山里的那些野人,别在外面给我们家丢人现眼......”林千屿对盛绵这副八百年没吃过饭的穷酸样感到丢人。
盛绵淡定用纸巾擦了擦嘴,他天生饭量大而已,这就算丢人吗?两脚兽的心思真难懂。
无论是两脚兽还是他们精怪的世界,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吃喝拉撒睡,才是精怪一生的大事,其他都是小事。
不过林千屿是他的恩人,盛绵也没有计较,听话地点了点头。
见状,林千屿脸色好了点。盛绵心想,凤梨酥真好吃,下次要多吃几盘。
整场宴会进行到后半段,重头戏终于开始了,林千屿要向所有来宾介绍盛绵以后是他们林家的人。
台上,林千屿讲了很长一段话,大致内容是把盛绵找回来的过程有多么不容易,说到盛绵在山里受苦时眼眶都红了。
而前几天把盛绵拒之门外的管家更是在明晃晃擦不存在的泪水,露出欣慰的表情。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个人在给谁办六十大寿。
有点懵的盛绵:“......”
师父师兄原来没有骗他,两脚兽不仅心思难猜而且很会变脸。
后面司仪把盛绵请上台,林千屿表面微笑得体,实则一直用眼神警告他,生怕盛绵会语出惊人死不休。
宴会厅可以容纳几百人,天花板镶嵌满了色调统一的灯光,绝大部分光线集中在最前方的发言台。
当盛绵站上去的时候,本来还想着看笑话的众人都愣住了。
只见聚光灯下,盛绵一身笔挺西装,白金卷发极为引人瞩目,但更为亮眼的是头发下那张出尘贵气的脸,是一副不敢叫人轻易亵渎的好相貌。
偏偏那双浅色的眼眸弯弯的,嘴角勾勒梨涡,会让看到的人第一眼便心生好感。
有些笃定盛绵未来要被推出去替嫁的人打消了念头,觉得盛绵可能还真是林家亲生的。
甚至还有些人觉得盛绵是比林家更厉害的豪门出来的孩子,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不能认回去,所以来到了林家......
众说纷纭,下面猜测什么的都有,但总体目的是达到了。
林千屿在一旁很满意,盘算着再过段时间就让盛绵替林辰嫁过去,省的夜长梦多。
不管别人想什么,台上的盛绵实则早已神游天外,看着司仪没有停歇的嘴,心里在想这两脚兽应该昨天便秘了。
后又忽然想起来,他好像忘记给那个双腿有疾的两脚兽小卡片了,也忘记问他的名字,以后该怎么联系他给糖?
仪式结束后,掌声和祝福声彼此起伏,盛绵刚要下去继续吃心心念的芝士焗虾。
忽然,整个宴会大厅像是被按下暂停键,陷入一片死寂,银针落地清晰可闻,人群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条道路,露出各种微妙的表情。
接着,一道机器运行的声音响起,似乎是轮胎在地面滑动。
而当所有人都停下来去找人群里唯一的不同时,这其实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被众人打量、处于议论中心的男人却面无表情,虽然坐在轮椅上,背脊却始终挺拔,唯独碎发下的目光冰冷阴郁。
没有理会这些视线,周成砚驱动轮椅,直到入席时,猝不及防与一双明亮的杏眼相视,无悲无喜的神情才微顿。
没过几秒,周成砚便若无其事避开了。
盛绵却很高兴,还以为见不到这个两脚兽了,没想到他们这么有缘分,他们精怪最喜欢的便是因果轮回与缘分这些事情,连忙小声问管家:“那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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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