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第1章

作者:小雨天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光和五年,除夕夜。


    岁尽之夜,三千明灯,星火点点,热闹非凡,街道上人声鼎沸,声音甚至传入了寂静宫墙内。


    北宫西北角最偏僻的一间四方宫殿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烛灯,依稀可见墙角抖动的蜘蛛网及那老旧破败的宫殿。


    地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上头还留着几只杂乱无章的脚印。


    辛夷坐在院中,底下的摇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寒风席卷而来,她裹紧身上的旧冬衣,双手笼进袖中。


    这件旧冬衣是采薇拆了一床旧棉絮给她做的,旧絮和碎麻混在一起,并不保暖。好在辛夷穿惯了,并不觉得有多冷。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依稀听见北宫宴饮中传来的丝竹之声。辛夷百无聊赖的想着,约莫是错觉吧,她这里是名副其实的冷宫,与正宫相距甚远。


    辛夷抬起头,北宫正上方灯火明亮,那是当今陛下正带着王公大臣,后妃佳丽宫中夜饮,庆贺除夕,迎新年。


    按照惯例,她这个皇后也该出席,和陛下一同接受众臣朝拜。只不过她这个皇后当得甚是尴尬,三年前被逐,迁居别宫幽禁,无诏不得出。


    担着皇后名,却无皇后实。在众人眼里,是个天大的笑话。


    过去三年的里,这处宫殿只有她和宫婢采薇两人,这里闲得叫人发慌,院中有几块青砖,几处杂草,她闭着眼睛就能找到。


    一盏盏孔明灯腾空而起,寄托人们最美好的希望和祝福,辛夷靠在椅背上不禁感叹,真热闹啊。


    院中有一株残梅,仅剩的几朵梅花随风悠悠落下,红梅落地,在一片白雪中亮的刺眼,辛夷望着那抹红忆起了旧事。


    那是她嫁给刘湛的第一年,彼时的刘湛还不是皇帝,是先帝最为不喜的肃王。两人成婚后便被先帝打发去了封地益州,第一年除夕便是在益州过的。


    那也是辛夷第一次离开家人,和刚刚成亲的夫君,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刚到益州时,风土人情都令辛夷很不适应,刘湛见她不安,便带着她夜游街市。


    益州隶属蜀地,民风开放,其风俗驱傩仪式是重中之重。岁末除夕夜时,满街都是亮彤彤的红灯笼和锣鼓声,人人手中都提着一盏花灯,从高处俯瞰下去,像极了一条有生命力流动的星河。


    刘湛拉着辛夷混入声势浩大的驱傩队伍,两人隐在人群中,照着旁人的动作舞动手脚。


    辛夷自幼随父兄习武,功夫虽然只有花把势,身姿却很灵活,不像刘湛笨手笨脚,时不时绊住脚,打到手,惹得辛夷连连发笑。


    少年唇瓣微抿,强忍着羞赫陪辛夷玩闹到尽兴。


    明明是寒冬腊月,夜风凛冽之时,两人面上却都冒有薄汗,辛夷眉眼弯弯,捧着热腾腾的白玉糕喂给刘湛,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少年刘湛轻轻喘气,捻着衣袖如对待珍宝般替辛夷擦去薄汗,唇角微微上扬,漆黑的瞳孔慢慢都是辛夷的身影。


    他轻声问:“阿满,你开心吗?”


    辛夷重重点了下头,尾音愉悦:“我很开心。”


    阿满是她的乳名,大名辛夷是母亲所取,因母亲喜爱辛夷花,遂替她取了这个名字。小名阿满是父亲所取,寓意事事圆满。


    辛夷心性未定,正是喜爱玩乐的年纪,街上的一声吆喝,一个杂耍就能吸引她的目光,松开刘湛去凑热闹。


    刘湛正排队给辛夷买她爱吃的棉糖人,一转眼的时间,辛夷就消失不见了。


    他只得赶紧买完糖人去找她,可街上人声鼎沸人挤人的,他根本就瞧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回答。


    刘湛也顾不得丢不丢脸,攀着街道旁小贩的货物,三两步跃到高处去寻觅辛夷的身影。


    终于在一片眼花缭乱中寻摸到了那抹灵动的身姿,辛夷正凑在一处杂戏摊子,目不转盯的看戏法,她小小的身影被旁人挤来挤去,看着有些莫名的可怜。


    刘湛呼出一口气,扒开人群挤到辛夷身边,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带着她走出人群,将买来的棉糖人递给她。


    辛夷眨眨眼,看着刘湛被挤歪了的发冠没吭声,她小声的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乱跑。”


    刘湛看着辛夷一副乖乖巧巧道歉的模样,做了一件很想做但一直没有做的事,他伸手捏捏了辛夷的脸蛋。


    两人虽然结为夫妻,但地位天然不对等,加上赐婚一事颇为尴尬。平日里相处都是带着包袱和疏离,从不曾交心。


    因着刘湛突如其来的动作,辛夷莫名有些心慌。


    而后,她听见刘湛无比郑重的向她承诺:“阿满,以后每年除夕,我们都要在一起过。”


    辛夷歪着头凑过去,鼻息浅浅打在刘湛侧脸上,她看着刘湛愈来愈红的耳尖,噗嗤笑出声,双手环抱住他的胳膊认真道:“那你可要记好了,不许食言。”


    时间太过久远,辛夷已经想不起刘湛回答的是什么,只记得半路她走得累了,是刘湛将她一路背回去。


    细数起来,她十六岁嫁给刘湛,如今年方二四,至今已有八年,两人在一起过节的时间竟只有未入宫的那三年。


    入宫后的第一年,严冬大雪冻死人畜无数,他亲自出京赈灾抚慰百姓,忙到元宵才归。


    第二年梁妃有孕,他陪伴在梁妃身侧,辛夷独自守在椒房殿过节,再后来,辛夷被迫迁宫,此后三年都是在冷宫度过。


    “吱呀——”


    冷宫铁锈的大门被人推开,宫婢采薇提着一个暗红食盒走进来,她拍着衣摆的雪屑,哈出的热气变成白烟缓缓消失。


    “殿下,奴婢回来了。”


    辛夷收回思绪,浅笑着看过去,“怎么去了那么久?”


    采薇回身关上大门,将食盒抱在弯臂里小心的捧着,回头看见辛夷坐在院中吹风,赶忙放下手中的食盒,进屋抱了床薄被出来,盖到辛夷膝上。


    采薇打开食盒摆饭,回道:“遇上了梁妃的宫婢冬儿,与她拌嘴了两句。”


    辛夷看着她满不在乎的面庞,手背面上有一道血痕,心中明白,采薇说是拌嘴,实则是被冬儿单方面的刁难。梁妃背靠梁太后,又有陛下宠爱,在这宫中,到哪里都是横着走。


    更何况,梁妃恨毒了她。


    辛夷看着桌上摆开的饭菜,一只碗稀薄的麦粥,一小碟盐渍的咸菜,两个栗麦饼。与往常不同的是,今日难得见了荤腥,还有一碟烤炙肉,只可惜已经凉透了,暗黄的油花浮在肉片上,叫人倒尽胃口。


    在这宫中,最底层的宫婢太监都比她这个皇后过得好。


    “先去擦药罢。”辛夷指着采薇手上的伤口道。


    采薇将手缩进衣袖里,嘟囔道:“小伤而已,过几日就好了……”


    冷宫本就缺衣少食,更何况伤药这等难以换到的东西,还是省着些用好。


    辛夷起身打断她的念叨,从屋中翻出伤药敷在采薇的伤口上,再用了块干净的碎布包起来。


    采薇吸吸鼻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辛夷,“这是家主寄来的家书。”


    辛夷拆开书信仔细看下去,父亲来信称家中一切都好,问她近况如何。她眼眶生热,抱着家书默默坐下,她阿父官职并不高,起初只是陇西郡守下的一名武将属官,官职司马,掌一部之军事。


    因刘湛登基,辛夷封后,他作为皇后父亲被封候爵,官至骠骑将军,带着一家人从陇西搬到了洛阳。只可惜,风光只勉强维持了两年。


    两年后,辛夷出事被幽禁冷宫,刘湛便找了个借口将他贬去边关驻守朔方,辛夷和他们已经三年未见了。


    虽有书信往来,辛父对她却只报喜不报忧,朔方冬季漫长苦寒,风雪肆虐,她阿母身体不好,如何能抗住严冬。北方匈奴屡犯朔方,战事频繁,稍有不慎性命攸关,怎么可能一切都好。


    辛夷起身走到檐下,来到那盏孤灯旁烧掉书信,卷起的火舌照亮她的脸庞。


    三年前,梁妃公然欺辱辛夷的母亲,辛夷没忍住和她动手,两人皆怀有身孕临近产子,混乱中梁妃肚子的孩子被辛夷的婢女福杏刺死。


    福杏将一切都栽到了辛夷头上,说是辛夷指使她动手刺伤梁妃。


    彼时辛夷刚刚经历一夜的艰难产子,孩子一出生便被人抱走,她跪在冰冷的雪夜里,努力辩解自证,恳求她的夫君能够相信她,将她的孩子还给她。


    即便那时两人已经形同陌路,可在辛夷心中,他还是那个口舌笨拙,一心一意对她好的郎君。是那个为她对抗朝臣,顶住一切压力保住她皇后之位的夫君。


    她跪到腹痛难忍,膝盖刺麻,刘湛才揽着怀里虚弱痛哭的梁妃出来见她,面上的怜惜之色在看见她后瞬间褪去。


    他冷声道:“你心肠歹毒,谋害皇嗣,念在昔日的情分上朕不废你后位,即日起,皇后辛氏迁居北宫,无召不得出!”


    幼子被夺,父兄被贬,幽禁三年。


    辛夷始终想不通,当初那个满眼是他的刘湛为何突然消失不见,为何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待她冷漠无情,负心薄幸。


    她怨了三年,也恨了三年。


    火舌吞灭书信化为黑灰消散于天地,随之而去的,是辛夷三年也放不下的爱恨。


    时至今日,她终于想通了。原来想通一件事不需要历经千难万险,不需要痛彻心扉,只需要在很普通的一天,很普通的一刻,就能彻底放下。


    爱恨难消,爱消了,恨还在。辛夷恨梁妃,恨梁太后,更恨刘湛。


    在这里的三年里,她懂得了一个道理,情爱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只有权力才是王道。


    梁氏外戚原本不过是一小吏之家,全靠宫中梁太后才起势,梁妃之父,梁太后之兄,原本不过是一介屠夫,如今却官至兵马大将军,权倾朝野。


    梁家能扶摇直上日日中天,凭何她辛家不能?


    她阿父靠军功和实干一路做至司马,只因不会逢迎拍须裹足不前,又因莫须有的罪名被贬至朔方。


    皇后有什么好做的,要做就做太后,做摄政太后,效仿高后吕氏,临朝称制。


    都道权欲蚀人心,她也想看看,若换她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掌握他人生死之时,会不会像刘湛一样,变得面目全非。


    书信燃烧的焦香味飘入辛夷鼻中,腹部发出轻微的抗议声,辛夷无奈的拍拍手,将脑中的野心挥散,当务之急是要先填饱肚子,先吃饱饭,再谋其他。


    经过这一耽误,原本尚有余热的饭菜彻底冷掉,辛夷和采薇各自拿了一块栗麦饼在手中,就着盐渍咸菜和稀薄的麦粥啃着。


    至于那叠冷透了的油腻腻的炙肉,两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无视。


    那叠炙肉和刘湛一样,让人倒尽胃口。


    辛夷啃了几口,栗麦饼干硬,饼渣簌簌往下掉,腌渍咸菜发苦,薄粥稀得只能看见汤水。


    对面的采薇倒是吃的有滋有味,一边吃一边含糊道:“这饼怎么比前几日还要难吃。”


    辛夷非常肯定的点点头。


    “啪嗒——”


    两人捧着饼回头看,不知是谁扔了块石子进院,石子深深陷在雪地里,上面还绑着一张白布。


    辛夷咽下干硬的饼渣,走过去打开纸条,娟秀的字迹跃然纸上,【今夜有客至,欲取君首级】。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