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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强制的联盟

作者:钱乌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夏令营的生活,如同被设定好精确程序的精密仪器,节奏紧凑得令人窒息,却又在高速运转中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充满智力刺激的充实感。白日里,是接连不断、信息密度极高的前沿学术讲座,来自各个领域的顶尖学者如同技艺高超的向导,将一群天赋异禀的年轻人引领至人类知识版图的最边缘,眺望那片未知的、令人心潮澎湃的迷雾。下午则是激烈的小组讨论与课题实践,思想的火花在碰撞中飞溅,不同背景的头脑相互砥砺,时而迸发出令人惊艳的洞见。就在这高度学术化的氛围中,组织方为了更全面地锻炼学员的综合素质——特别是团队协作能力与临场思辨能力——宣布将在夏令营中期举行一场团队辩论赛。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立刻在这群本就充满竞争意识的精英学员中激起了广泛的讨论和暗中的较劲。


    当最终的分组名单在营地中心公告栏那巨大的电子屏幕上,以冷静的、不容置疑的宋体字缓缓滚动显示出来时,围拢在屏幕前的人群中,立刻发出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其间还夹杂着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和难以掩饰的惊讶低呼。目光的焦点,不约而同地汇聚在其中一个小组的名单上:


    反方三队:江宥礼、阮溪白、宋柏简、白栩谦。


    辩题:理性与感性,何者更能引领人类接近真理?


    这四个人站在一起,其本身就构成了一道极具观赏性、或者说,充满了内在戏剧性张力的独特风景。


    江宥礼站在人群外围,目光落在屏幕上那四个并列的名字上,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几不可见地蹙起了眉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刺了一下。那蹙起的纹路很快又化开,转变为一丝混合着荒诞与无奈的、极浅的苦笑,在他清俊而略带疲惫的脸上短暂停留。命运似乎格外喜欢开玩笑,在他与阮溪白之间那层坚冰刚刚出现一丝细微裂痕、尚未完全消融的脆弱时刻,立刻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将他们推向更紧密的、无法回避的合作情境,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如同利剑般、直指他们之间最核心、最根本分歧的辩题之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阮溪白所在的方向。


    阮溪白也正看着屏幕,脸上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没什么表情的平静。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镜片后的眼神里,同样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如此分组的意外,有对辩题本身挑战性的评估,但似乎……比起之前那段冰封期,少了一些刻意筑起的疏离与防御,多了一丝仿佛认清了现实、只能接受的、近乎认命般的平静。他也感受到了江宥礼投来的目光,侧过头,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却仿佛交换了某种只有彼此才能理解的、关于这戏剧性局面的无声讯息。


    宋柏简的反应则要直接和激烈得多。他抱着手臂,站在人群前面,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满和烦躁:“搞什么?这分组是随机乱排的吗?还有这辩题!”他声音不小,引得周围几人侧目,“真理当然要靠严谨的理性和可重复验证的科学方法来探索和逼近!这有什么可辩的?简直是浪费时间!跟一群……”他的目光带着一种理科生固有的、近乎本能的优越感和审视意味,扫过身旁气质温文的白栩谦,话语虽未完全出口,但那潜台词清晰可辨——跟一群搞文科的、沉溺于感性和模糊概念的人,能扯清楚什么真理?


    白栩谦原本温润平和的脸上,在听到宋柏简这番毫不客气的言论后,也清晰地浮现出一丝被冒犯的愠色。但他良好的教养让他克制住了直接的反唇相讥,只是原本柔和的目光变得锐利了些许,语气微冷地反驳道:“柏简,你这话说得有失偏颇,也过于武断了。如果没有感性驱动的好奇心,没有对世界最初的那种鲜活、直接的体验与感知,理性连启动和选择方向的起点都找不到,只会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更何况,真理本身就是一个多维度的概念,它不仅仅包含对物质世界运行规律的揭示,更包含对人类社会、对生命意义、对价值判断的整体性理解。人文关怀、审美体验、道德直觉,这些感性维度同样是通向真理不可或缺、甚至更为深邃的路径。别忘了,连爱因斯坦都曾明确说过,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


    “爱因斯坦那句话是针对科学发现中灵感迸发的最初阶段!”宋柏简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立刻寸步不让地反驳,语速快得像连珠炮,“那只是一种启发性的、不稳定的猜测!最终要验证一个猜想是否是‘真理’,还是要靠严密的数学推导和无情的实验数据来说话!感性的东西,模糊不清,主观臆断,只会引入偏见和错误!”


    “将感性简单地等同于模糊和主观臆断,本身就是一种非理性的偏见!”白栩谦的语气也强硬了起来,平日里温和的书卷气被一种属于人文学者的锐利所取代,“价值理性、共情理解、对历史脉络的直觉把握,这些同样是强大的认知工具!没有它们,人类对真理的理解将是残缺的、冰冷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


    眼看两人在辩题解读的最初阶段,就要陷入针尖对麦芒的激烈争执,第一次团队会议尚未正式开始,气氛就已经降到了冰点,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味。


    就在这时,阮溪白习惯性地启动了分析模式,仿佛周围激烈的情绪波动只是需要被过滤的背景噪音。他无视了宋柏简和白栩谦之间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快速地在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上打开一个笔记应用,修长的手指熟练地勾勒着辩论的逻辑框架树状图,声音冷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从逻辑分析和议题拆解的角度来看,这个辩题可以初步拆解为以下几个核心层面:首先,需要明确双方对‘真理’的操作性定义,是符合论、融贯论还是实用主义真理观?这决定了讨论的基准线。其次,‘引领’的具体含义需要界定,是指发现过程、验证过程,还是指对真理的最终理解和接纳方式?第三,需要厘清理性与感性在人类完整认知过程中各自承担的功能、所处的阶段,以及其各自的优势和局限性边界……”


    他的话语像一股冷静的溪流,试图将即将失控的讨论拉回理性、结构的轨道。然而,在他专注陈述的间隙,那偶尔、极其快速瞥向江宥礼的眼神,却微妙地泄露了他并非全然不受这诡异氛围和特殊合作者影响的事实。他注意到江宥礼并没有加入宋柏简和白栩谦那充满火药味的争论,只是安静地坐在会议桌的另一端,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进行着某种深沉的思考,那平日里显得有些清冷的侧脸线条,在会议室均匀的灯光下,竟透出一种罕见的、近乎柔和的轮廓。


    江宥礼确实在思考,而且思考得远比表现出来的要深入和复杂。这个仿佛量身定做的辩题,这个由命运强行撮合的分组,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毫不留情地照见了他和阮溪白之间所有悬而未决的问题、所有思维底色的差异。但同时,它也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或许是命运给予的唯一一次机会,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深入核心去探讨这些分歧的舞台。这不再是私人间的争吵,而是一场需要协作、需要建构的“演出”。他们必须找到一种方式,不是简单地妥协或回避,而是真正地尝试去理解、去融合彼此看似对立的视角。他感受到了阮溪白那快速掠过的目光,缓缓抬起头,迎了上去。这一次,他的目光中没有躲闪,没有赌气,也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沉静的确定感。他看着阮溪白,然后,几不可见地、却明确无误地微微点了点头。那动作幅度很小,却仿佛是一个无声的契约,在说:“我知道这很难,我知道我们分歧何在,但……我们需要借此机会,真正地谈一谈,为了这场比赛,也为了我们自己。”


    第一次团队会议,最终在不甚愉快、甚至有些僵持的气氛中潦草结束。除了阮溪白在平板电脑上整理出的那些条理清晰、但尚显骨架的逻辑节点和问题清单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建设性的成果和统一的思路。宋柏简和白栩谦各自带着明显的不满和未被说服的表情,几乎是前后脚地离开了会议室,留下了一室的沉寂和尚未散尽的争论余温。


    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江宥礼和阮溪白两人,默默地收拾着各自的东西。空气再次变得安静下来,但与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沉默截然不同。这一次的安静里,少了几分对抗,多了几分各自思量、以及一种微妙而脆弱的、亟待打破的平衡。


    “这个辩题……”江宥礼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平静,没有太多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嗯。”阮溪白合上平板电脑的保护套,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简短地回应道,然后补充,语气同样客观,“很像我们之前……那些争论的,一个更加结构化和公开化的升级版本。”


    “也许……这并非完全是坏事。”江宥礼看着他,尝试着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带着些许疲惫却又隐含着一丝期许的微笑,“至少,它逼着我们,不能再回避,必须……必须共同努力,找到一个我们双方都能理解、都能接受的‘元语言’,哪怕只是为了打赢这场比赛。”


    阮溪白看着他那难得一见的、带着示弱与寻求合作意味的笑容,明显怔了一下,仿佛系统处理了一个未曾预料到的指令。随即,他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表情严肃得像是在接受一个重要任务:“数据表明,长期逃避核心冲突问题,会导致团队协作效率显著低下,并增加系统不稳定的风险。直面冲突,分析矛盾根源,并寻找最优解决方案,是更符合逻辑和效率的策略。”


    他依然在使用着他那套数据化的、略显冰冷的语言系统,但江宥礼却清晰地听出了那坚硬外壳之下,所包裹着的愿意尝试沟通、愿意共同努力解决问题的决心。那份决心,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水流,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强制的联盟,尴尬无比的开局,充满了火药味和不确定性的前景。但在这被命运之手强行捆绑在一起的、看似怪异而脆弱的“共同体”中,一缕微弱的、名为“合作”的曙光,似乎正努力地试图穿透彼此心间那些尚未完全散去的阴霾与隔阂,投下了一线模糊却真实存在的希望之光。前路依然荆棘密布,但至少,他们第一次,真正地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面对着同一个需要共同征服的堡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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