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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变量二:无解的方程

作者:钱乌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深秋的雨,不再是夏日那种酣畅淋漓的暴雨,而是变成了另一种形态——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细密、连绵、无休无止,仿佛天空破了一个无法修补的窟窿,将积攒了整个季度的阴郁与潮湿,毫无保留地倾泻向人间。日子一天天在过去,天空却总是维持着同一种阴沉沉的铅灰色调,厚重低垂的云层像是吸饱了水的灰色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高楼顶端,也压在每一个行路人的心头。湿漉漉的空气仿佛拥有了实体,随手一抓都能拧出冰冷的水滴来,街道、树木、建筑物的外墙,所有的一切都覆盖着一层亮晶晶的水膜,反射着晦暗的天光。人的心情似乎也跟着这天气一起发了霉,滋生着一种无处排遣的黏稠与滞涩。


    书屋咖啡馆,成了这片湿冷天地中一个难得的、干燥而温暖的避难所。暖气开得很足,干燥的热风从隐蔽的出口缓缓送出,驱散了从门缝偶尔钻入的寒气。窗玻璃上,因为室内外巨大的温差,凝结了一层厚厚白蒙蒙的水雾,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外面那个被雨水反复冲刷、模糊不清的冰冷世界温柔地隔绝开来,只留下影影绰绰的车灯流光和行人匆忙晃过的黑影。室内,橘黄色的暖光从造型别致的吊灯上洒落,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厚焦香、甜点的奶香,以及书本纸张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气味。


    江宥礼和阮溪白约了白栩谦在这里碰面,主要是为了区域复赛的答辩环节做准备,需要借助白栩谦这位在文史领域造诣深厚的“活字典”,帮忙最后把关一下论文中涉及的一些关键史实表述的精确性,以及某些特定历史语境下的措辞是否得当。


    然而,今天的白栩谦,状态明显与往常那个总是从容不迫、言笑温润的他判若两人。他面前虽然摊开着打印出来的论文稿和相关参考资料,但他的眼神却空洞地、没有焦点地望向窗外那片被水雾扭曲了的模糊街景,仿佛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飘向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远方。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地搅动着杯中早已冷透、失去所有香气的咖啡,形成一个徒劳的漩涡。整个人像是被某种无形重物压垮了脊柱,微微佝偻着,那份一贯萦绕在他周身、仿佛能化解一切矛盾的温润从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无声的、却无比激烈的内心挣扎。他像一尊被遗弃在雨中的精美瓷器,虽然依旧完好,却遍布着看不见的裂痕。


    “栩谦?”江宥礼放下手中的笔,唤了他一声,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打破了持续良久的沉默,“你没事吧?看起来脸色很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白栩谦像是被人从一场深沉的梦魇中猛地推醒,身体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缓缓地回过神。他勉强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他惯有的、令人安心的笑容,然而那个笑容却苍白无力得如同阳光无法穿透的厚重云层,只停留在肌肉表面,未能触及眼底分毫。“没事,”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沙哑,“可能就是……这几天没睡好,有点累。”这借口显得如此苍白,连他自己似乎都无法说服。


    阮溪白正在一丝不苟地核对着一条关于“莱布尼茨与牛顿微积分发明优先权”历史争议的细节表述,力求每一个时间点和引证来源都精确无误。他听到对话,抬起头,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传感器,立刻捕捉到了白栩谦脸上那些异常的情绪数据波动——眉心的细微褶皱、眼神的涣散度、嘴角向下的微小位移。他放下那支用来标记的红色水性笔,直接而坦诚地问道:“是遇到什么难以决策的复杂事件了吗?或许我们可以尝试帮你建立一个多因素的决策分析模型,罗列出所有可能的选择路径,逐一分析其潜在的利弊、风险概率以及预期效用值。”


    白栩谦看着阮溪白那副完全沉浸在理性逻辑世界里、试图用清晰的公式和概率来照亮一切混沌的认真模样,那是一种纯粹而珍贵的努力。他不由地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浸满了成年人式的涩意与无奈,与他年轻的面容显得格格不入:“溪白,谢谢你的好意。真的。但这次……恐怕不行。”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借此汲取足够的勇气,来面对接下来的剖白。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又清晰地传入对面两人的耳中:“是我父亲……他前几天非常明确地、不容置疑地要求我必须报考法学专业,他甚至……连志愿表都打算亲自替我填写,以确保万无一失。而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宥礼和阮溪白,带着一种寻求理解的渴望,“你们是知道的,我真正想走的,是古典文献学的那条路,哪怕它冷门,哪怕它清贫。”


    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了,安静得只剩下咖啡馆角落里音响流淌出的、慵懒而略带哀伤的爵士钢琴曲,音符像雨滴一样敲打在凝滞的氛围上。


    “我昨晚……没忍住,跟他吵了一架。”白栩谦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着的颤抖,那是情绪堤坝即将溃决的前兆,“很激烈。是我记忆中……最激烈的一次。他甚至……他说,如果我一意孤行,非要选择那条‘没有出息’的路,以后……就不再认我这个儿子。”当他说出最后那几个字时,一直搅动咖啡的手指猛地收紧,死死地攥住了微凉的陶瓷杯壁,用力之大,使得指关节彻底失去了血色,呈现出一种脆弱的青白。


    江宥礼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他能清晰地想象出那种被至亲之人、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全盘否定自己志向、梦想与热爱的巨大痛苦。那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意见分歧,那是一种源于血脉亲情的、最深的羁绊与最重的压迫,是一种将个人价值连根拔起的窒息感。他看着白栩谦那双总是蕴含着温和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茫然与痛楚,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悯在他心中弥漫开来。


    阮溪白闻言,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了一个清晰的思考纹路。他几乎是本能地、立刻在脑海里飞速构建起分析模型:目标A(选择法学),潜在收益变量:家庭关系和谐度提升(赋值?),可继承的社会资源网络(量化?),未来职业发展路径的社会地位稳定性(评估?);目标B(选择古典文献学),潜在收益变量:个人兴趣满足度(如何度量?),精神层面的愉悦感与成就感(赋值?);潜在成本:家庭关系面临破裂风险(概率?后果严重性?),可能带来的经济压力(估算?),职业前景的不确定性及天花板(评估?)……然而,当他试图为“家庭关系破裂”所带来的精神痛苦,以及“个人兴趣满足”所获得的内在驱动价值,赋予具体、可比较的数值时,他的思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他发现,这两个核心变量仿佛存在于不同的维度,它们的权重根本无法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它们涉及的是完全不同的、甚至相互冲突的价值体系与情感逻辑。


    他尝试着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学术探讨式的严谨,试图找到突破口:“如果……如果我们将‘个体长期的综合幸福感’或者‘生命意义的实现度’设定为最终的效用函数,那么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给‘个人兴趣与职业的契合度’这个变量赋予一个相对较高的权重系数,这样模型计算的结果可能会偏向……”


    “溪白,”白栩谦温和地、却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打断了他,眼神像是望着一片无法渡过的浩瀚海洋,“没用的。真的。这不是简单地设定几个权重参数、调整一下算法就能解决的问题。”他抬起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缓缓移向心口,“这关乎我对家庭的责任,关乎他几十年来对我形成的、根深蒂固的期望,关乎我们那个家族看似光鲜、实则沉重的传统,也关乎……我这里,我自己都无法完全说清楚的、真正的渴望和热爱。”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这些变量,它们不是冷冰冰的数字,它们是有温度的,有重量的,它们像一团被水浸透的乱麻,死死地缠在一起,互相拉扯,剪不断,理还乱。”他的指尖用力按在胸口,仿佛那里正承受着实质的疼痛,“这里的矛盾,对我来说,目前看来……是一个无解的方程。”


    阮溪白彻底愣住了。他看着白栩谦眼中那真实得不容置疑的痛苦、挣扎和深不见底的迷茫,那是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复杂的数学猜想或物理难题上感受过的一种混沌的、粘稠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力量。它不像逻辑错误那样可以定位和修复,不像数据偏差那样可以校正。它就像一片弥漫的浓雾,吞噬掉所有清晰的分析路径。他第一次如此直观而深刻地认识到,他所熟悉和信赖的逻辑工具与数学语言,在面对某些复杂的人生议题、面对人心深处的情感纠葛和非理性抉择时,存在着一条清晰而残酷的边界。他的模型,他的算法,他赖以理解世界的整个理性框架,在这个活生生的、充满了泪与痛的“无解方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幼稚。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和认知上的眩晕,向他袭来。


    江宥礼沉默了片刻,伸手拿起桌上的玻璃水壶,给白栩谦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旁的空杯子里,缓缓注满了温热的清水。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短暂地模糊了白栩谦憔悴的面容。他轻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让-保罗·萨特曾经说过,‘人是被判定为自由的’。这种自由,并非轻盈的赐福,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宿命。它意味着我们永远面临着选择,并且必须独自承担由这选择所带来的全部后果与重量,无人可以替代。而这种必须肩负起自身选择之全部重量的境况,正是人类焦虑最深刻的来源。”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白栩谦,没有任何说教的意味,只有一种深切的共情与理解,“没有人能代替你做出这个选择,栩谦。无论是你的父亲,还是我们。但我想说的是,无论你最终被迫或是主动选择了哪一条路,那都应该是经过你自身深思熟虑的、由你自身做出的选择。并且,你需要在内心准备好,去承担这个选择可能带来的一切,无论是鲜花掌声,还是荆棘满地。”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愈发低沉,“即使是痛苦,那也应该是属于你自己的、真实的、被你理解和接纳的痛苦,而不是被动承受的、来自他人的意志强加。”


    他的话,没有提供任何现成的答案,没有指出哪条路是光明坦途,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微光,穿透了现实的迷雾,清晰地照亮了“选择”这件事本身那孤独而沉重的本质。白栩谦怔怔地看着他,眼眶迅速泛红,眼中似乎有剧烈的水光剧烈地闪动了一下,他迅速地、几乎是狼狈地低下了头,让额前柔软的黑发遮挡住自己失控的表情,喉咙里发出一个压抑的、沙哑的音节:“……谢谢。”


    那晚原定的关于答辩细节的讨论,终究是草草收场,无法再继续下去。沉重的气氛像湿透的棉被,包裹着每一个人。离开温暖的咖啡馆,推开那扇挂着铃铛的玻璃门,湿冷的空气立刻如同等待已久的野兽,扑噬而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雨虽然暂时停了,但夜风比来时更加凛冽,带着雨水的余腥,刮在脸上像冰冷的小刀片。街道上湿漉漉的,积水映照着昏黄的路灯和霓虹招牌破碎的光影。


    江宥礼和阮溪白并肩走在回学校的人行道上,两人都沉默着,步伐比平时缓慢许多。鞋底踩在浸水的落叶上,发出沉闷而黏腻的声响。各自都在默默地消化着刚才白栩谦所展现出的、那个存在于他们精致思维世界之外的、粗糙而残酷的现实冲击。那不仅仅是一个朋友的困境,更像是一个缩影,映照出他们未来也可能需要面对的、属于成年世界的复杂与无奈。


    “我好像……完全帮不了他。”阮溪白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而清冷的夜里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迷茫的语调,这在他身上是极不寻常的,“我的方法,我的思路……在面对他的问题时,完全失效了。我找不到可以输入的变量,建立不起有效的模型。”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承认自己认知工具的局限性。


    江宥礼侧过头看他。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阮溪白清晰的侧脸轮廓,此刻那上面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因认知受挫而产生的困惑与脆弱感,这与他平日里的绝对冷静和自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江宥礼的心头莫名地一动,一种强烈的、想要驱散他这份困惑、想要安慰他的冲动,如同暗流般油然而生。


    “不是你的方法失效了,”江宥礼放缓了声音,像是对待一个不小心走入迷途的同伴,“而是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本身,就客观存在着很多无法被纯粹理性和逻辑完全框定、量化的事物。它们自有其运行的混沌法则。”他思索着,试图找到更贴切的比喻,“就像……就像我们无法用一组数学公式去精确描述一首诗歌内在的意境与美感,或者用几个哲学概念去完全定义‘喜欢’……这种纯粹主观的感受一样。”


    “喜欢?”阮溪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下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江宥礼,那双总是清澈见底、映照着理性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探究意味,像是在分析一个全新的、未曾定义过的概念。


    江宥礼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一股莫名的慌乱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窜过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耳根有些发烫,幸好有浓重的夜色和路边摇曳的树影作为天然的掩护,遮掩了他此刻可能泄露出的不自然。他有些仓促地移开视线,假装专注于前方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反着微光的柏油路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那只是一种……一种比喻。我想表达的意思是,涉及到情感、价值判断、人生选择这些领域的问题,有时候需要的或许不是冰冷的分析和计算,而是尽可能地去理解对方的处境,去感受他的情绪,也就是所谓的……理解和共情。”


    阮溪白沉默了。他微微低下头,像是在自己的内部数据库中进行一场急速的检索和运算,努力地理解这个对他而言有些陌生的、名为“共情”的概念。过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们已经能看到学校大门那熟悉的轮廓时,他才用一种不太确定的、带着思考痕迹的低沉声音说:“所以,你刚才在咖啡馆里,对白栩谦说的那些关于‘自由’、‘选择’和‘承担’的话……那些就是……你所说的‘理解和共情’?”


    “嗯,算是吧。”江宥礼轻轻点头,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同时又因为阮溪白如此认真地对待他的解释而感到一丝奇异的暖意,“试图站在他的角度,去感受他的压力和他的渴望,而不是仅仅告诉他哪个选择‘更划算’。”


    “我……有点明白了。”阮溪白若有所思地说道,语速很慢。他没有再继续追问,但江宥礼能清晰地感觉到,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周身那种因认知壁垒而产生的紧绷感和困惑感,似乎随着这句“明白了”而悄然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试图吸收和消化新知识的专注。


    回到宿舍楼下,暖黄色的门厅灯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分别时,阮溪白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江宥礼,非常认真地说:“今天,谢谢你。”


    江宥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郑重的道谢弄得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谢我什么?”


    “谢谢你的解释。”阮溪白看着他,眼神在门厅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澈、专注,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吸纳了进去,“虽然‘共情’的具体神经机制和运作原理,我目前还无法完全理解,也无法对其进行建模分析,但是……”他罕见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合适的词语,“但是,听你那样说,并且尝试去那么理解白栩谦时,感觉……似乎并不坏。”


    那一刻,万籁俱寂,仿佛连清冷的夜风都停止了流动。江宥礼觉得吹在脸上的、带着深秋寒意的空气,似乎都被某种无形的东西过滤了,带上了一丝微甜的、令人心悸的暖意。他看着阮溪白转身上楼的、挺拔却不再显得那么疏离的背影,心里某个角落变得异常柔软,像被春日阳光晒化的初雪。白栩谦所带来的那个关于现实与责任的、沉重而无解的方程,像一面冰冷的镜子,让他们清晰地看到了成人世界的复杂面貌和纯粹理性的边界所在。然而,这个令人沮丧的认知,却也意外地,成为了他们之间关系深化的催化剂。阮溪白开始主动地、笨拙地尝试去理解和触碰他那个由逻辑和数据构成的世界之外的、那片名为“情感”与“共情”的混沌领域;而他的这份略显生涩却无比真诚的尝试本身,对江宥礼而言,就是此刻所能接收到的最动人、最珍贵的信号。这信号微弱,却清晰地指向一个他们都在悄然期待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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