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冰冷的“等着”，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将青阳所有士绅的命运与那片死寂的盐碱地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时间，成了最恶毒的酷刑。
静默等待的第三天，发展司的议事厅内，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数十名往日里养尊处优的掌柜们，此刻一个个眼窝深陷，双目赤红，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焦躁地踱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末日将至的恐慌。
就在此时，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谣言，如同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全场！
“听说了吗？城西的王二麻子说，他昨夜瞧见白鹭滩那边有个土堆塌了！流出来的全是黑水！恶臭熏天！”
“什么？黑水？完了！全完了！我们的银子……我们的银子全变成毒水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姓张的疯子是在拿我们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以李家族长为首的众人，再也按捺不住，疯了一样冲向张煜的书房，那架势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张煜惊慌失措的脸，而是一块早已备好的巨大黑板。
张煜正悠闲地品着茶，对门外滔天的喧哗充耳不闻。
他只是拿起石灰笔，在那块黑板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几个大字――“项目焦虑指数”。
“诸位，稍安勿躁。”他放下茶杯，指着黑板，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从今日起，本司将引入一项新的考评指标。凡坊间出现不利于项目的谣言，指数加一；凡有掌柜前来投诉**，指数加二；凡有打探工地、破坏规矩之举，指数加十。”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此指数若超过一百，将直接影响诸位最终的分红评级。评级过低者……”他轻笑一声，“后果自负。”
整个议事厅，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掌柜都呆若木鸡，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块黑板，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这算什么？
他们怒火中烧地前来问罪，对方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当场发明了一个“解决他们”的新规矩！
短暂的死寂之后，怒火的目标，瞬间转移了。
“李卫！是不是你家那个不成器的侄子在外面胡说八道？”钱掌柜猛地转身，指着李家族长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想死，别拉着我们一起！”
“放屁！我的人嘴严得很！我看是你那个管家，昨天在酒楼里喝多了吹牛！”
一场问罪大会，在张煜三言两语之间，被彻底扭转成了一场互相指责谁在“制造焦虑，破坏项目”的内斗。
目睹了这匪夷所思一幕的左都御史崔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意识到，跟这些早已被规则套死的士绅讲道理，已毫无意义。
他必须找到这套体系的另一个支点，一个能从道德上将其彻底击溃的突破口――那三百户被当成赌注的流民。
流民的安置点设在城郊一处废弃的军营，崔鉴本以为会看到一片愁云惨淡、民不聊生的景象。
然而，当他踏入营地的那一刻，他呆住了。
这里没有哀嚎，没有混乱。
只有秩序，一种近乎于军队般的、令人心悸的铁血秩序。
数百名流民正按队列盘腿而坐，衣衫虽破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每个人的眼神都像淬了火的钢，明亮而狂热。
他们的前方，张煜正拿着一根木炭，在一块削平的木板上，一笔一划地教他们识字。
他教的第一个词，不是“仁义”，不是“道德”，而是“契约”。
他教他们算的第一笔数，不是加减乘除，而是“工分”。
崔鉴感觉自己毕生所学的圣贤之道，在这里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他强忍着心中的骇然，走到一名看起来像是头领的壮汉面前，沉声问道：“老夫乃朝廷命官。你可知，你们的县令，正用你们这三百人的身家性命，与老夫对赌？”
那壮汉闻言，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风霜染黄的牙。
“俺们不知什么对赌。”他的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俺们只知，在遇到张大人之前，俺们是连狗都不如的流民，随时都可能饿死、冻死。是张大人给了俺们棚屋住，给了俺们饱饭吃，还教俺们识字算数，告诉俺们，只要肯干活，就能凭工分换粮食，换土地，换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样！”
他顿了顿，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于宗教般的狂热光芒，指着那些正在疯狂吸收着新知识的同伴。
“谁让俺们活，俺们就为谁死。”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崔鉴，那朴实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最原始的、也是最残酷的逻辑。
“至于那些老爷们的钱……那本就是俺们这些年缴的租子，如今不过是换了个法子还回来罢了。”
崔鉴如遭雷击！
他看着那一张张狂热而坚定的脸，终于彻骨地明白了这套体系最恐怖的闭环――用士绅的钱，养自己的兵，还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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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对士绅恨之入骨，对自己感恩戴德！
这哪里是“乱天下之术”？
这分明是在挖所有世家大族的根！
当晚，精神彻底崩溃的李家族长，在巨大的焦虑和恐惧驱使下，做出了他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
他用重金买通了一名守卫，趁着夜色，企图偷偷挖开一个土堆，一探究竟。
然而，他手中的锄头刚刚碰到泥土，四周便火把骤亮，数十名内廷卫如鬼魅般从黑暗中现身，将他人赃并获。
次日，发展司大堂。
张煜召集了所有掌柜，召开了一场临时的“项目风险评估会”。
李家族长面如死灰地跪在堂下，浑身抖得像筛糠。
张煜没有动用任何刑罚，甚至连一句斥责都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走到黑板前，指着那份所有人都签了字的契约。
“诸位，根据项目契约第十七条，‘任何泄露项目核心机密之行为，都将对项目造成不可预估之风险’。”
他缓缓转身，看着李卫，像一个冷酷的法官，宣读着最后的判决。
“为对冲此风险，经评估，本官决定，罚没李卫掌柜百分之五的项目股份。”
李卫浑身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在场所有其他人，都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百分之五的股份，”张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将作为‘风险补偿金’，按诸位现有持股比例，即刻分配给所有‘遵守规则’的股东。”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滔天欲望的爆发！
昨日还与李卫同仇敌忾的盟友们，此刻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贪婪与责备。
“活该！早就看他鬼鬼祟祟的！”
“张大人英明！无规矩不成方圆！”
钱掌柜第一个上前，从书吏手中接过那份代表着“飞来横财”的股权变更文书，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李家族长看着这荒诞的一幕，看着那些瓜分着自己血肉的昔日同僚，脑子里“嗡”的一声，理智的弦应声而断，当场昏**过去。
崔鉴独自回到书房，浑身冰冷。
他知道，常规的**，对这个早已自成体系的怪物，已毫无意义。
他颤抖着，铺开一张专用于密奏的云龙宣纸，提笔，写下了那份足以震动整个朝堂的奏疏开头。
“臣，崔鉴，叩请圣安。青阳之事，非战之罪，实乃……妖术乱政。此术不破，国本必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