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明川跪在地上的身体慢慢向下压,似乎终于撑不住了似的。
苏公公提醒道:“亓公子,还不接旨?”
“凤城亓氏亓明川……接旨。”他接旨的手都在颤抖,薄薄的蚕丝质地仿佛有千斤重,一旦接过,便再无翻身之地。
可是父母兄弟皆在其后,若是不接,便是抗旨,到时亓家满门便有杀身之祸。
随即苏公公便让府外等候的人抬着东西进来,清声道:“这些是陛下赏赐的金银玉宝共十七箱,劳心亓丞相和亓夫人这些年的照顾,另有礼品单在此可供清点,老奴还有事,就先离开了。”
“恭送苏公公。”
宫里一行人离开后,整个亓府内都乱成了一团,谁都知道陛下这一席话代表着什么,亓夫人以帕掩面,难遮心中之痛,被两个婢女搀扶起来时险些走不动道。
“这可如何是好……”亓泰盛一口气也差点没提上来,谁都知道,一个家族里培养一个接班的长公子有多不容易,其中心血只有自己知道。
亓明川缓了一会,本就白皙的脸上更加没有什么血色,常年读书求学的他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个结局,只得向父母的方向重重磕了两个头,凝重道:“明川无能,愧对父亲母亲栽培,请父母放心,日后入宫,定当谨言慎行,不拖累家族后人。”
“川儿啊,我苦命的孩子……是娘和爹对不住你……”亓夫人泪流满面,几步弯下腰搂住亓明川略显单薄的身形,却只能感受到对方不住颤抖的双手。
……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亓氏的长公子被陛下亲选去宫内做侧君了。”
“当然知道了,听说那天宫里派人来的时候,抬着礼箱的队伍都直接排到府外了。”
“诶,这不是挺好的吗,这似乎还是自陛下登基以来第一个纳进后宫的吧,若是得了圣宠,今后岂不是坐享荣华富贵。”
“好什么啊,那可是大家族的嫡长子,陛下这一出手,不知多少世家吓得夹起尾巴做人了,若是哪天自家培养的继承人就这么被征走了,到哪都没处哭啊。”
“陛下是在警告那些世族,莫要太过强盛。”
“看来此后,男子做官也不能肯定了,正好我家有两个女公子,趁早入学了吧。”
占星楼内,国师辛晚楼正坐在露台上卜卦,周围堆了一圈算子,皇帝李容珩则在一旁无聊地看着风景。
“如何,算出来了吗?”李容珩急切道。
“启禀陛下,是吉卦,您接手大燕以来,各地风水顺调,运势良好。”国师拱手道,巽色衣袍上用银线缝制的星辰在月光下好似真实一般,细闪连连。
李容珩道:“自国师闭关以来,到今日才出关,不然孤早就来看你了。”
辛晚楼道:“未能一睹陛下登基时的风采,是臣的遗憾,明日我会让弟子将卜卦结果昭告天下,相信会让陛下现在的根基更加稳定。”
他银色的长发随风飘动,身上还有熟悉的中草药味。
“国师生疏了,你也算是看着孤长大的,无人时像以前那样唤我容珩也成,现在陪孤手谈几局如何?”
“陛下命中有天子象,称帝是迟早的事,如此称呼便好。”他顿了顿,淡紫色的眸子里似有流光闪动,“陛下今夜还有事,怕是不能继续留在楼内了。”
“现在几时了?”
一旁的苏公公早就开始急得团团转了,这下终于找到了话头,道:“申时了,陛下,该回宫了,侧君早已在长秋宫等候多时了。”
“回宫。”
国师起身作揖,“恭送陛下。”
长秋宫内,几个太监宫女还在忙进忙出,此时夜已深了,灯都换了几盏了,陛下还未来。
“今日是侧君的初喜之日,你们几个手脚麻利点,就算陛下不来,这宫内的灯火也不能断。”一个看上去面庞还略显稚嫩的青年站在中央指挥着他们。
“四喜,不必了。”清明的声音从房内传来,亓明川掀开了帘子,看了一眼忙碌的众人。
“公子,这怎么能行吗,咱们就是给陛下做小,也不能丢了份啊。”四喜对着自家公子哭丧着脸,那模样简直要抹上两把眼泪了。
亓明川呵斥道:“住嘴,谁教你这么说的。”
“是……”四喜立马收住了表情。
“陛下到——”话毕,外面就传来躁动声,李容珩从软轿上下来,迈着步子进入了长秋宫,身后跟着一批宫女侍卫,苏公公在一旁掌灯。
“参见陛下——”还在行动的下人们齐齐跪下,合声道。
李容珩扫视了一眼,宫内张灯结彩,大有民间喜庆之风,所用器具却不喧宾夺主,保留了原本的摆设。
不愧是是世家大族的亓家,就算是把儿子送来宫里当座下宠了,该有的礼仪也一点没少。
“亓侧君呢?”
四喜抬头回复道:“禀陛下,已经在屋内等候了。”
李容珩眯了眯眼打量了一下,朝门外招了招手,苏公公就带着常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宫人进来了,而原先宫内的人只能退出在门外等候。
她缓缓踏入寝房内,远远便瞥见床帘里着朱红袍子的人影正对着房门端坐了,瞧见她来了,便就床上朝前一拜,“参见陛下。”
“起来吧。”李容珩今日穿着一身玄纹红绣的袍子,是宫内的礼官赶制的,说毕竟是陛下第一次宠幸后宫,怎么着也要喜庆点。
李容珩走过来掀开帘子,却见他面上还戴着面纱,不禁失笑道:“是不是还准备了合卺酒?”
亓明川低着头,头顶梳着精美的发髻,簪子从往日见到的乌木簪上作更改,镶了金玉边,倒是很符合衣服上竹叶云纹的绣案,取作金枝玉叶之风。
他沉声道:“不敢,正统婚娶是皇后之风,明川自知身份低微,只准备了普通的琼花露,若是陛下想喝则可拿来,不敢逾矩。”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恪守本分,孤很欣赏你这种人。”她捏着对方的下巴抬了起来,见亓明川下意识地躲闪偏头,追问道:“怕什么?”
“卿自知容貌惭愧,不敢扰陛下雅兴。”
李容珩笑了,一把取下他掩面的面纱,强迫着一双漆黑的秋水瞳就这么望着她,对方分明是生的唇红齿白,眉目清秀,岂有容貌惭愧之说?
她俯下身吻了上去,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功夫,亓明川显然对这一下没有任何准备,抓着床沿的手都在发抖。
“你竟当真是一点不懂,”李容珩失笑道:“门外那个是你书童吗,孤瞧着面生,你们大户人家的子弟不是会让书童解决生理需求吗,你和他没有试过?”
一吻完毕,李容珩顺势抵着他的额头,亓明川喘着粗气,白皙的脸蔓上一抹微红。
“……那是不入流的子弟会做的事,卿自持洁身自好,未曾有过。”
“喔,是吗?可是这深宫里的男人除了像你这种,就是死了和没把的,你说孤应该把他怎么办?”李容珩靠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等待回复。
亓明川一惊,他没想到陛下对自己身边的男眷也会有芥蒂,顾不得久跪在床上的身子,求情道:“四喜是从小便跟在卿身旁的,卿视他为亲人一般,求陛下开恩,放他出宫,留出一条生路。”
李容珩琢磨道:“孤还不至于连这点都做不到,若是你今晚做的好,留他一命也不是不可以。”
身前的男子到底是在某方面经验不足,听到后立即爬到了面前,诚恳道:“明川任凭陛下吩咐。”
李容珩朝门外叫了一声,一个太监就端着一蒙着红布的木盘过来了,她笑道:“既然侧君家中未曾教过这些,那就让孤来告诉你吧。”
……
翌日,清晨的第一丝阳光照进长秋宫的寝房内,李容珩早早地便开始更衣准备上早朝,因为近身照顾之事苏公公并不方便,于是便提点了从前在皇后寝宫从事,照顾过幼时公主殿下的宛嬷嬷来伺候。
“这侧君也真不懂事,竟也不知道起身亲自更衣,照老奴来说,这后宫之人还得是从选秀着手,挑几个知冷暖的上来,这种从小便公子做派的人被伺候惯了,哪知道这些。”
李容珩笑道:“算了吧,他估计是起不来了,昨夜也算是厉害,孤让他不出声,当真是一句也没吭出来。”
“陛下喜欢就好,可惜娘娘走的早,这会儿太妃估计还哀怨着您呢,估计也不会上心,若是不嫌弃,选君之事,老奴愿替陛下掌眼。”宛嬷嬷道。
太妃就是皇子李容璟的生母静妃,李容珩即位后,她作为先帝遗孀便搬去了后宫一处偏殿,自然也被称为太妃。
“这种事不急,至于太妃那边,哈哈哈,随她怨去吧,孤的事还轮不到她做主。”李容珩的眼底划过一丝狠厉,父皇驾崩时,静妃等人自然在她的考虑之中,这些天她一直在暗地调查蛛丝马迹,等她拿住了那些谋逆的人的证据,定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
收拾完毕后便起轿离开了,等陛下行队远去之后,长秋宫的下人才开始洒扫清理着先前喜日的装饰。
昨夜寝房内半夜丑时才熄灯,几个照顾内务的小太监特地在门外多等了半个时辰才进去,怕打扰侧君休息。
一进房内,映入眼帘的就是地上杂乱的衣服,两个太监立即跑过去收好。
床帘内,亓明川缩在被子里,身上白色的寝衣像是被胡乱套上去一样,若是侧君本人平日里断然是不会这样的,所以更像是陛下兴头过后好心给他穿了一件。
“侧君,侧君,该起床沐浴更衣了,今日是你入宫的第二天,按理应该还要去给太妃请安呢。”一个小太监爬在床边呼唤道。
亓明川唔了一声,翻了个身扯开了点身上的被子,白皙的身体上红痕尤其明显,瀑布般的黑发散落身侧,配上有些涣散的瞳孔,像个被摔在地上的人偶一样。
小太监被吓了一跳,心里直道陛下真是做的太过火了,尤其现在后宫还只有侧君一人,若是弄坏了身子可怎么办才好,眼睛也只想赶紧闭上就好,毕竟少看些才能在宫内活的久点。
“怎么了?”亓明川还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何模样,只觉得他表情有点奇怪,“扶我起来吧,稍作梳洗便去拜见太妃。”
幸亏是说了搀扶,两个人忙活半天才从塌上走了下来,亓明川一起身便看见自己身上那些痕迹,顿时脸黑得像吞了只苍蝇似的,联想起昨夜的事情,心情更不好了,连饭都没吃几口。
临出门前,亓明川突然想起什么,诧异道:“四喜呢?怎么今早都没看见他。”
旁边的太监立即支支吾吾道:“被……被宫里的大公公带走,说是去净身了……除了城楼的侍卫,下人们是不允许有整身的。”
亓明川长吸一口气,看上去又憔悴了几分,但还是苦笑道:“嗯,还活着就好。”
能活着就行,还奢求什么呢,他连自己都保不住。
金銮殿内,早朝已经举行好一会了,李容珩坐在龙椅上把玩着一对玉鸳鸯,边听着下面官员奏事,看上去精神好极了。
亓泰盛依旧在丞相的位置站着上朝,只是人看上去老了几岁,时不时观摩着陛下的声色,确定没有什么怒容后才敢放心下来。
其他大臣也没好到哪去,往日最喜欢出风头的几个现在也大气都不敢出,通过亓家一事,他们也大抵明白了陛下现在的想法。
太尉崔自磊上前一步道:“自陛下登基以来,与燕国交好的临国与各地附属都希望献上薄礼,以彰祝贺。”
“喔,是个好事,让他们送便送罢,礼部尚书定个日子如何?”
礼部尚书赵厉出列,拱手道:“回陛下,此时正当春日,不如清明祭祀时让各国来朝如何?”
李容珩想了想,“祭祀射柳,这个孤倒是觉得可行,正好让他们见见大燕的风采,那就由你来着手这件事,回去就开始眷写请帖,务必把这次的宾客宴请到位。”
“是。”
永乐宫内,静妃正在陪皇子李容璟温书,门外一个宫女走过来跪安道:“太妃,侧君此刻正在宫外,来向您请安了。”
侧君?静妃回忆了一下,出声道:“让他进来吧。”
李容璟抬头问道:“母妃,侧君也是皇姐的皇夫吗?”
“算是吧,你年纪还小,不用管这些。”静妃摸了摸他的头道。
亓明川一袭青色褶衫缓缓走到正厅,简约又不失轻雅,内衬穿了件高领蓝纹的绸衣,遮得严严实实的,完全看不出昨夜的痕迹。
“侧君亓氏向太妃请安,宫内建筑繁杂,来时饶了些远路,还望太妃谅解。”
“起来吧。”静妃虽一心希望自己儿子登基,却也没必要为难一个小小的侧君,继续道:“听闻你出自凤城亓氏,春闱又拔了头筹,还是亓丞相的长子,不知在这宫内可否住的惯啊?”
“能够得到陛下的赏识,是明川的荣幸,没有什么住不惯一说。”亓明川拱手时低着头,看不出什么神色。
静妃见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顿时也没了兴趣,轻声道:“罢了,你来替殿下研墨吧。”
“是。”亓明川自觉地挽起一边袖子,默默开始研墨,余光瞥见书案上的卷轴内容,诧异道:“殿下已经开始读《春秋》了吗,《春秋》文字简质,初学者不易懂,余曾收录过左公的《春秋左氏传》,其余二传皆有,若是殿下不嫌弃,可以拿来。”
李容璟垂眸道:“喔,看来侧君在读书之面确实颇有研究,劳烦了。”
亓明川温声道:“殿下过奖了,余还在家中时就时常教导幼弟,能为殿下分忧是余的荣幸。”
几人闲谈了一会,静妃见亓明川确实没什么威胁,还能顺便给容璟辅导课业,便带着宫女出门赏花了。
静妃一走,本来还在苦思冥想的李容璟顿时像开了窍似的,对文章的内容也看的津津有味。
一旁的亓明川还没发觉什么,只当他是自己悟懂了,反正一个人待在长秋宫也是无趣,倒不如来这教教书,还能算有点用处。
“昨夜陛下是同你在一起吗?”李容璟翻了一页,突然问道。
亓明川本来自己也拿了册书卷看,听到他突然这么问,有些没有反应过来,道:“嗯。”
李容璟又翻了一页,道:“皇姐很久没有来看过我了,以前还在皇宫时,她每日都会像这样来抽查我课业。”
“陛下现在日理万机,应该是太忙了。”亓明川回道。
半晌没有回复。
再抬头时,却发现小皇子在看着自己,他原先以为对方是在继续看书,不禁问道:“殿下,怎么了?”
“皇姐说过说谎的人脖子会变粗,侧君的脖子变粗了吗?”李容璟随口道。
亓明川一脸疑惑,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李容璟眸底神色突然晦暗了一点,却又立马笑道:“没事,我说闹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