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阳从疼痛中缓了过来。
他并不是慢慢不疼了、麻木了,而是忽然就不疼了,所有的感官仿佛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在那一刻,他误以为这是死亡的感觉,灵魂和□□终于分离,片刻后却发现并不是这样。
周围的环境是熟悉的,这让他找回了一点安全感。
在稍微集中精神之后,他立刻发现自己现在穿着夏季的衣服,站在十字路口,看起来四肢健全,并没有任何经历了车祸的迹象。刚刚那股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震碎他整个人的疼痛此刻他身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伤痕。
而眼前这个路口,对方明阳而言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在这条路上住了三年多。
这个十字路口的对面有地铁站,他走过无数遍,而环顾一圈,发现街口转角那家早已倒闭了一年的金利来蛋糕店又开起来了。
理智回笼,他意识到自己如果不是回光返照,那就是回到了过去。
但这两个可能性他都不想接受,浑身的血液仍旧是冰凉的,手指微微弯曲,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紧绷的神经似乎在反抗所有来自于大脑的命令。
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裤兜,手机还在里面,拿出来一看,好多年前的机型令人心慌起来。指纹解锁之后他看到了屏保——是他高中时候喜欢过的男明星。
方明阳迟疑地皱眉,像极了他平日里的后知后觉。
他意识到自己一点都没有劫后余生的快乐。
熟悉的场景,车水马龙的热闹让他不停地回忆起自己负气冲出马路的那一刻,他宁愿自己干净利落地死,而不是现在这样。
他控制不住自己混沌的大脑,一直回忆着对他来说才是真实的记忆。如果这是个平行世界的话,那么,那个世界里的叶宽会追出来看到自己被撞死的一幕吗?他会不会每年过生日都想起自己死在了这一天。
这件事,大概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他突然明白,无论自己是死是活,至少他和深爱着的叶宽在那个世界已经天人永隔。片刻后方明阳的眼泪就蓄满了眼眶。他蹲下去,用胳臂捂着眼睛,再次感受到自己的浑身上下都很健康这个事实。
这不像是个玩笑,而那场争吵和车祸才像是个刚刚惊醒的噩梦。
方明阳在十字街口一直呆站着,但是无人在意。人们匆忙而急促的脚步好像是在另一个时空里来来去去。即使是近在咫尺的声音,也仿佛隔着一层空间,带着虚假的空洞。方明阳迈不动脚步融入这摩肩擦踵,他不知道该去哪里。
在周围的陌生人眼中,他只是个普通的学生,发呆也好、迷茫也好,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而已。
忽然他的眼神动容起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街对面。那个人穿着他最喜欢的铁灰色卫衣和黑色破洞铅笔裤,看起来既像大学生又像男偶像,是叶宽。
方明阳本能地想要躲开,他害怕被叶宽发现。于是他左顾右盼,却发现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藏起来,只能胡乱侧身躲到了行人红绿灯指示杆后面。
远远地看着叶宽在路口打电话,方明阳此刻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应该得面对现实了。
他叹口气,低头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查看日期,现在是七年前的夏天——他才大二,还住在学校的宿舍,暗恋着学校里追求者无数的叶宽。
这会儿就算走到叶宽面前,对方也不认识他。
“嘿,嘿!阳仔!嘿!你怎么跑这来了。我在奶茶店那边儿找你半天!”
方明阳抬头,看到了大学时候的上铺,他的死党梁邱。
“走吧,回去吧。”
“啊?我们不是来看电影的吗?我操,你失忆了?”梁邱摇晃了一下发呆的方明阳,看他似乎有点丢了魂,就问,“你说你去买奶茶。奶茶呢?”
方明阳有点混乱,他以前读书的时候好像没有来过这附近看电影。这边儿算是个小商业区,有一个万达广场,可是离他们校区至少五六公里。他后来虽然住在这一片,但是读书的时候其实不怎么来的,学生仔消费不起。
今天怎么偏偏来了这里?
他下意识地问梁邱:“我们怎么来这里看电影?”
“你刚才撞电线杆啦?我抽奖抽到的票,兑换到的就是这个电影院嘛。你还说正好过来吃那家韩国的铁板鱿鱼。”
“哦……”方明阳觉得这一切都透着不可思议。
“奶茶呢?”
“不喝了,太甜了。”
梁邱撇嘴,但是眼看着电影就要开始,他也不再说去排队买奶茶的事了。他扯了方明阳的胳臂往商场里面走。
方明阳稀里糊涂地和梁邱两个人看了一场无厘头的垃圾喜剧电影,散场后压了会儿马路,梁邱说了好些追女生的烦恼,方明阳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只嗯嗯啊啊地当个合格的垃圾桶,听人倒苦水。
梁邱以为他只是太热了心烦,丝毫没觉得他这个人有什么异样。
两个人回到宿舍,方明阳说自己头疼,要睡会儿,就像感冒了似的趴上床趴着了。梁邱吐槽了他几句,说他娇弱得像个女生,方明阳也懒得反驳,他的心里乱极了。
之后,梁邱叫了宿舍的其他人一起打游戏,一切都像是最正常的一个周末,大家也不在意明天上课要交的作业,也不在意方明阳是不是真的病了。
方明阳把床铺外的帘子拉上,他们宿舍只有他一个人挂帘子,虽然他是说怕蚊子,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是不愿意过于**地和这些男生接触。
当然,他也睡不着,脑子里还是转着乱七八糟的关于自己跟叶宽在一起那些年的事。
他又想,现在不管是重生了还是什么鬼的平行世界,既然自己和叶宽还不认识,要不要干脆就别认识了,这样也算放过彼此。
说不定老天现在这样就是在给自己机会摆脱这桩苦恋。
虽然他知道自己是放不下叶宽的,可到底值不值得再走一次弯路,他已经犹豫了。
方明阳细细回忆了一番旧事,如果按现在的时间算,那距离认识叶宽还有半个月。他是在期末考试结束的时候加入了叶宽所在的帆板俱乐部,从学弟的身份变成了徒弟的身份,然后吭哧吭哧追了两年才和叶宽滚上床做了情侣。
其实要修正这件事,现在完全来得及。
晚上熄灯后,他完全睡不着,意识不但亢奋,而且还不习惯。不仅仅是宿舍的硬板床,更多的是觉得身边没有叶宽很奇怪。他们天天睡在一起,那一部分的温度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就像用惯的洗衣粉,那味道一定是自己最满意的。
如此沉闷地过了几天,梁邱其实多少也看出一点方明阳的不对劲,但是方明阳向来是个锯嘴葫芦,他本想问,最后又放弃了,想着兄弟要是想说了自然会说,反正他也烦着呢,不知道期末考试会不会挂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带喜欢的女生上那永远上不了黄金的段位。
两周后,学校进入期末考试周,方明阳大学学的给排水设计,毕业后天天在设计院里都做相关的工作,认真又细心,就算不是学霸,这点考试的内容对他来说还是小菜一碟。他心不在焉地复习,图书馆里很多小情侣,刺激得他旁边的梁邱荷尔蒙失衡,也无法集中精力复习,跟他聊起天来。
“放假你要不要跟我回厦门玩?”
“不了。”
“打工吗?还是秦老师让你留校帮忙?”
“我……嗯……我再说吧……”他原本想说自己要去参加帆板俱乐部,但是想想大概是不会去了。
梁邱误会了,自顾自地接话:“秦老师真的会使唤你,去年末说给你的奖金是不是还没给?”
“嗯。”
“算了算了,还没毕业,你也不好去找他要,万一给你挂一门课,那才是难受。”
“嗯。”
“我说,你最近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有目标了?”
“没有的事。你快看书吧。”
“哎,等考完我带你去Gay吧玩,找个帅哥一夜情,你就抚平毛躁了。厦门什么好货色没有啊,别担心!”
梁邱聊八卦不知道自己的音量,他这话说完,周围几个人全转头过来看着方明阳,还好现在的方明阳不像以前那么害羞,仍能四平八稳地坐着,只不过耳朵有点红。
“看你的书吧。”方明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警告。
梁邱尬笑一下,完全不当回事。
随着考试一门接一门地结束,方明阳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
梁邱就十分想不通,方明阳虽然成绩不是最顶尖的,但是绝对不会为了考试这种事情皱一下眉头的,所以他更加肯定这厮是在恋爱方面出大事了。
梁邱在收拾东西准备离校的前一天拉了方明阳去酒吧,想着二两黄汤下去,方明阳总要诉一诉苦,如果真的是大问题,他也可以晚几天回老家,陪陪兄弟散心。方明阳却没想那么多,之前每学期梁邱走之前都会请宿舍的哥们儿一起玩一回。他虽然没有钱,但是特别大方,豪爽的性格简直不像南方人。可这次,梁邱没叫其他人一起。
后知后觉的方明阳到了地方才发现他们到的是一间gay吧。
对于十九岁的方明阳来说这也许是个陌生的地方,但是对于二十七岁的方明阳来说,就再熟悉不过了。他来这里将叶宽拽回去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不清楚。
梁邱原本以为方明阳一个土老帽怕是点酒都不会,却没想到他轻车熟路。
那天进去坐下不久,便有人来搭讪,一个相貌还过得去的青年,穿着打扮很是做作,他从后面揽着方明阳去摸他的锁骨。
方明阳倒是没跟人急眼,只是说:“我有男朋友。不玩。”
等人走了,梁邱偷偷给他竖起大拇指,觉得他装得真像那么回事儿。
方明阳是真的醉了,他低着头,问梁邱:“你说,两个人在一起,到底应该怎么处,才算不越界?”
“什么越界?你和谁处了?”
“我一直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可以无条件地敞开心扉,有困难一起面对,躲躲闪闪的,就是不够爱!”
“真的谈了?给人做小三了?”
“滚滚滚,老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小三。”
“行!冲你这句话,当浮一大白。”
豪言壮语一出,梁邱又叫了一瓶酒。他们两个人越喝越上头,说了什么谁也不记得了。
在卫生间吐了两轮之后,方明阳掏出手机想给叶宽打电话来接自己,结果翻来翻去通讯录里和微信里都没有叶宽,他一开始是着急,来回地翻,还以为手机坏了。后来忽然清醒了一瞬间,想起现在叶宽和自己还不认识,他们经历过的一切现在都不存在了,这个念头一起,他的眼泪像洪水出闸一样,就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小小的卫生间里充斥着方明阳撕心裂肺的哭喊。
梁邱一开始也有点无措,不知道哥们儿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哭成这样。他一直觉得方明阳是不喜欢表达的,这其中也包括哭泣。
原本他想等方明阳自己哭几分钟缓一缓,但是方明阳显然有点越哭越上劲儿的意思,实在引人注目。梁邱拉着他的胳臂肘喊道:“别哭了,别哭了,多大事儿啊!我喊我哥来接我们。先回去……有什么,我明天不走了,陪你慢慢聊,好不好?别哭了,阳仔。”
方明阳坠着他的胳臂,像快要晕过去似的。
梁邱一边狂按手机,一边想着要不还是出去碰碰运气,打车的钱他俩应该还是凑得出来的。他伸手去摸了摸方明阳的兜,没发现任何现金。
过了一会儿,梁邱联系的的学长接了电话,可是对方显然不想去接,叫他自己打车。
梁邱很理解何胤的冷淡,这么晚了,他又不是大胸长腿的妹子,对方怕是不愿意来接一趟。但是放假了,没几个人在了,他琢磨了一下,想要开口跟对方借钱,但是鼓起勇气想了说辞,却在电话里说不出来。
一旁的方明阳还在哭,眼泪像是输液点滴漏了似的,啪塔啪塔没完没了。
他俩搀扶着出了酒吧。
街上仍旧没有出租车,等了一会儿倒是有辆黑车在路边停了停,司机把靠边位置的窗户放下来,意思是等他们去问价。
两人搀扶着走近了,对方看方明阳的醉样又不太想搭他们了,开口就说要一百。
梁邱浑身上下凑了凑,也只有六十几块钱。
对方立刻把窗户摇了上去,表示讨价还价的必要都没有了。
实在没办法,看着一摊烂泥的方明阳几乎要在大街上睡了,梁邱还是觍着脸又打了一次电话给何胤。
这次电话那头有很多杂音,听着像是在吃宵夜喝酒。
何胤跟身边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回头才对电话里的梁邱讲:“我叫人去接,你们等一会儿”。
方明阳晕得厉害,眼睛里都快出现数学符号了,黑夜的星空也是没有半颗星星,能见度很低,也没有风,他站在空旷的地方都觉得气闷。
偶尔又飙车党呼啸而过,像是另一个时空发生的事一样。
方明阳无厘头地想,原来那时候污染就这么严重了。就在他乱看的时候,忽然见着一个模糊的帅哥骑着黑色摩托车,风驰电掣地从他面前蹿过去,然后甩尾停在了一棵树下。
帅哥下车,长腿有点眼熟,也有点好看。
方明阳盯着人家差点流口水了。
梁邱没想到何胤说的有人来接会是摩托车,所以压根儿没有想到这个大长腿摩托车帅哥是要找他们,他甚至还张嘴就抱怨道:“怎么还不来,都半个小时了。”
方明阳喝多了,冲着取下头盔的帅哥就嘟囔:“我老公来接我了。”
“你有个屁的老公,你有老公能跟我来这里?!”
梁邱一句话就把方明阳的酒喊醒了。
他甩甩头,看清楚朝他们走来的帅哥,确实不是他老公,至少现在不是。
梁邱手机一响,就激动地接了,对面一个低沉性感的男神音问:“梁邱吗?何胤叫我来接你和你室友,你们到酒吧门口来吧,我到了。”
“我们就在门口。”
说罢,三个人对视。梁邱朝着方明阳一乐:“嘿,走走走,是接我们的。”
方明阳被说得冷汗直冒,他太久没见过叶宽了,有十三天了。他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梁邱见他不动,直接用力扯着他胳臂就往前拖,方明阳差点摔个跟头。
叶宽看着他们俩喝成这样,表情十分冷淡,也没去搭把手。